第350章 提拉米蘇(下)

作者︰空谷流韻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趙煦說完,看到對面的雙目微垂的邵清,神色一凝。

天子得趣地笑起來︰「邵醫正,你莫擔憂。夏秋季節,你娘子正是忙飯食行買賣的時候,朕曉得,你娘子喜歡在市井之間轉悠,朕不會讓她進宮當差的。」

邵清恭敬道︰「臣謝官家體恤。」

趙煦眉頭微揚︰「唔,倒是你,朕想著,調來宮中御藥院。」

邵清心頭一凜,不及斟酌辭令,便月兌口而出道︰「臣何德何能,不敢領奉御之職。臣向官家獻白山的人參,養心湯劑方子,並非存著旁的念頭……」

這是邵清的實話。

雖然居于南朝十年後,他看宋人的文人、軍人與庶民,早已沒什麼我族彼族之分,但獨特的身世,令他面對趙煦這位大宋天子時,仍維持著暗流潛涌的自尊,不似真正的大宋士子那般,追求、珍惜一份趙家的君恩聖眷。

姚歡的牌坊,由趙煦爽快地摘去,邵清從不將此視為恩賜,而更多地,是看作一個胸襟合格的男子,懂得成人之美。

正因如此,邵清一見到完顏阿骨打帶入榷場的上品人參,就毫不猶豫地買下來,照著醫方試著煎藥。

他要平等地還個人情。

與獻媚求官,毫無關系。

邵清的推辭,令立于趙煦身邊的內侍,梁從政,簡直無語之至。

梁從政,年輕時就伺候朱太妃,趙煦登基後,祖母高太後一念之仁,允許梁從政跟到了福寧殿。

去歲朱太妃的小兒子簡王趙似中箭,得到邵清妙手救治,其後,王府僚佐鄧鐸傳消息給朱太妃,說是趙似與這醫官頗為相得,交誼悅然。朱太妃便上了心,暗中找梁從政商量,想將邵清弄進宮里做御藥。

朱太妃和梁從政這樣深耕後宮的政治動物們,最是曉得,能直接醫治天子的御藥,有多麼重要。只有最親近的醫臣,才能清楚,天子的身體狀況,究竟是來日方長,還是朝不慮夕。

越早知道這樣的訊息,朱太妃與章惇,就越能在非常時刻佔到先機,內外聯動起來,莫教簡王的前程,被那享樂荒婬的端王趙佶,或者那人話都還沒學會幾句的小皇子趙茂,給搶了。

梁從政循序漸進,還自認為屈尊地,拍了幾回張尚儀的馬屁,兩人一唱一和地在官家跟前,數落如今的御藥院暮氣沉沉,拉幫結派,不如從國子監醫科和太醫局中,引入新鮮的人才,譬如那個給簡王治傷的邵清,就很不錯。

結果,梁從政沒想到,姓邵的,送到眼前的富貴榮華,都不曉得抱住。

梁從政睨著這不知是不是給人看病看傻了的郎中,心道,哎,他那副「官家我不要」的模樣,可不就和當年他娘子拒絕做官家的美人,一個樣兒。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天子趙煦,倒沒什麼慍意,只笑眯眯地揶揄︰「邵卿家,你夫婦二人,好像對朕這皇宮御殿,都很看不上吶。從太醫局升至內廷御藥院,多少杏林子弟求之不得。」

邵清定定神,起身稟道︰「官家,說到一個‘求’字,臣今日,也確實有一事,求官家允準。」

趙煦將瓷碟中最後一勺提拉米蘇送入口中,語氣輕快︰「但說無妨。」

邵清道︰「臣的娘子一回京,便去了京師榷貨務王提舉處,又拜訪了子由學士,得知子瞻學士來信告知,羅浮山白鶴峰下,去歲結果的那株胡豆樹,百余枚果種,均已渡過臘月高山的幾日霜期,成了活苗。內子欣喜不已,想著往後數年,在惠州看護胡豆林,與在地百姓一道,收摘洗曬胡豆。故而,請官家將臣亦調往惠州,于惠州的官藥局任職。」

「哦?」趙煦一愣。

這對夫婦,原來,不僅看不上他趙家的皇宮,連大宋的京城也不怎麼在乎嘛。

竟願再次南行,去惠州那瘴癘之地。

趙煦還在嘀咕,梁從政目光一抬,投向殿外。

「官家,尚儀和曾舍人來了。」

……

曾緯,自被官家趙煦提拔位起居舍人後,兢兢業業地修了大半年的《神宗實錄》,總算不僅大刀闊斧地改掉黃庭堅那個「詆毀」新法的版本,且沒有被蔡卞那個「夸夸我岳父王安石」的版本所左右,而是十分貼心地拆東補西,大展春秋筆法,將王安石的一些連舊黨都無法找茬的功績,歸于神宗皇帝頭上。關涉王安石的另一些舉世公認的笑話般的新政,譬如用「鐵龍爪」疏浚黃河,曾緯則大膽行文,寫成已由神宗皇帝火眼金楮地識破,斥之為兒戲。

恢復端明殿學士的頭餃、在名義上主持《神宗實錄》修訂的蘇轍,看完曾緯的版本,內心不由感慨,曾布的這個兒子,果然,才最像曾布——起筆落字,皆投今上所好。

蘇轍將《神宗實錄》奉與趙煦審閱,對父親神宗皇帝敬若天神的趙煦,如飲佳釀,如品醇茶,只差每一頁都批上「史家之絕唱」五個字了。

因為太欣賞這一版的《神宗實錄》,天子想要節選幾部分,作為內廷啟蒙皇子公主的教習文章。

今日,曾緯便與有「內廷帝師」之稱的張尚儀,一同來到講筵所,將共同選定的幾段,請官家定奪。

曾緯興高采烈踏進講筵所,定楮看清那個從椅子上站起身、回頭行禮的人,片刻間由喜轉厭的心情落差,簡直比前後兩版《神宗實錄》還大。

趙煦笑呵呵道︰「曾舍人,朕,剛傳了口諭,賜邵醫正,緋服魚袋。若論輩份,邵醫正,可算是你佷女婿,回頭讓他請你喝酒。」

曾緯也硬擠出一絲笑意,盯著邵清︰「恭喜。」

旋即又跟了一句︰「那日,在下給小兒辦滿月酒時,母親還問起,姚娘子可有好消息了?」

邵清還禮︰「多謝魏夫人掛念,子嗣的事,隨緣。內子還年輕得很,忙外不忙里,她開心就好。」

曾緯道︰「哦,對,京城的市肆里,奔波籌謀總是格外艱辛些。一家胡豆飲子賣得好,十家百家胡豆飲子店,便如雨後春筍似地開出來,同行相爭,想來十分酷烈。」

邵清和靜淡然道︰「那倒是好事,商肆林立,買賣繁榮,朝廷進賬的商稅,才多。」

上座的趙煦聞言,爽朗贊道︰「此話說得,不僅有理,而且通透,朕愛听。」

站在一旁的張尚儀,見曾緯遇到陳年的情敵,竟還是沒捺住酸氣,腦子都丟到金明池去了。

這婦人忙自恃身份,上前兩步,探頭看著案幾上的碟子,笑問道︰「官家在吃什麼?」

趙煦對眼前的三個內外臣子,都當作年紀相仿的友臣,看著他們,只覺得比早朝後在政事堂里議事的老家伙們,不知輕松多少。

青年天子于是全然卸了架子,招呼梁從政道︰「姚娘子不是小氣人,做了那麼一大塊提拉米蘇,你趕緊切兩碟,也給曾舍人和張尚儀嘗嘗。」

梁從政麻利地照辦。

張尚儀瞥一眼面色一言難盡的曾緯,笑吟吟地遮著嘴,舀一勺吃了,向趙煦道︰「官家,臣妾曉得御膳所的提拉米蘇,比姚娘子差在何處了。御膳所不敢給官家吃生冷之物,那加了胡豆液的蛋女乃糊,都要再蒸過,哪里還有涼滑綿密、入口即化的妙處。」

趙煦道︰「有理,也怪不得御膳所,他們膽小得很。尚儀,你不是與姚娘子相熟麼,回頭有勞你向她學學方子,做與朕吃。」

又轉向邵清道︰「朕還要與舍人和尚儀議事,邵卿家先回去罷。」

邵清實也不想與那姓曾的齷齪之徒同處一宇,得天子開口送客,求之不得,起身告辭離殿。

張尚儀言似由衷地對天子道︰「官家,妾又要多嘴了,听聞他在雄州竟有幾分迎難而上的擔當,這是個能領御藥院的人才哪,放在太醫局抄醫案,太可惜了。」

趙煦語有玩味道︰「他志不在瓊樓玉宇,想陪他娘子去惠州種胡豆。」

「啊?」張尚儀佯作驚訝。

她瞄了一眼曾緯,笑道︰「官家素來性子仁厚,但能與曾舍人比肩的青年才俊,官家也不能說放就放。至少,至少留他在京城,輔佐簡王將‘養病坊’和‘熟藥所’辦得妥帖些。」

趙煦想了想,點頭道︰「也是,三伏到三九,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這心悸胸痛之癥,到了冬月,恐又來擾。邵醫正今日還給我送了白山人參與醫方來,朕覺著,他是有心之人,好過御藥院那些只曉得開太平無用方明哲保身的老家伙。」

張尚儀低頭,目光落在吃了一半的提拉米蘇上。

這點心有幾層,每層都是黑乎乎的胡豆汁,而且不用蒸制即得。

唔,這是個好東西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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