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留中不發

作者︰空谷流韻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申時,曾布在樞密院,听完各房匯報政務後,正準備下值回府,一個小黃門急急來傳︰「官家在崇政殿等樞相過去問話。」

曾布見是個平日里面熟自己也命人打點過的內侍,遂和顏問道︰「晌午時,本相已在政事堂,和章相公蔡相公一道,例行向官家奏對過,此時官家忽又召見,莫非有國事急情?」

小黃門曉得恭敬又無奈道︰「樞相,官家發派小的所傳口諭,只有崇政殿三字。」

曾布笑笑︰「哦,好。對了,你可在崇政殿見著我家公子呀?」

給權貴當差,可以不通文墨,但不能認不清人。

國朝如今,東西二府三衙六部各院各寺,盤根錯節的大小官員之間,彎兒都不用拐,往往就是師生或者有服親,甚至父子翁婿的亦不少。

搞不明白官員們彼此之間的關系,有時連對方的問題都听不明白,怎麼混哪。

眼前這個穿梭于外廷之間傳話的小黃門,十分清楚,曾布此刻口中的「我家公子」,是他哪個兒子。

「回樞相,小的離開崇政殿時,曾三官人還在御前。」

曾三官人,就是曾布三子曾紆。當年,曾紆以恩蔭補了文散官後,領到京外的差遣,輾轉數個小州,做到縣令之職,最近由曾布運作,在吏部名單里不動聲色地被提到前頭來,進京走完各項流程今日進崇政殿接受天子當面問話。

曾布的口吻,越發于平易里透出些不見外的感慨︰「你看,犬子由吏部銓選,自外州回京接受詔對,本相多少須懂避嫌的道理,所以多問你幾句。」

小黃門得了堂堂樞相帶有交心意味的解釋,受寵若驚,主動壓低了嗓子報告︰「相爺莫怪小的听了不該听的,君臣間奏對,小的哪里懂,只是覺著,曾三官人真是好風采,侃侃而談,官家的面色,亦舒悅得很……哎呀,小的該死,小的怎可盯著官家天顏!」

曾布擺手終止了他的矯揉做作,道︰「有勞你,這就引老夫過去。」

……

崇政殿,而立之年的曾紆,靜立廊下。

隆冬時節的日頭,偏西甚早,此際的陽光,正是熔金般的美妙顏色。

崇政殿台階不低,曾紆能勉強望見遠處被蒼蒼翠柏包圍著的御史台院。

這個時辰,四弟應該還未下值吧?

曾紆回京後,還未見過四弟曾緯。

就連前幾日臘八節,曾府家宴,四弟也沒見著蹤影。

大嫂王氏,滿臉假笑,拉著他曾紆的妻子向氏,提到幾句關于小叔子的閑話。被大哥曾緹不給顏面地訓斥後,王氏又拿侍立于身後的大哥妾氏芸娘出氣。待父親與母親落座,席面上的氣氛,亦是莫名僵冷。

全靠曾紆夫婦那才四五歲眉清目秀又伶俐可愛的女兒,向祖父祖母問東問西活躍氣氛,這一大家子錦衣華服的成年男女,才總算勉勉強強,將僕婢們穿梭端上的飯菜吃到最後一道。

攜著妻女回到自家院里,曾紆如釋重負的同時,心頭又涌上惆悵落寞。

這個家的氣氛,與數年前他離開時相比,變得更為不堪了。

妻子向氏,明白他心思。

向氏不多言,只喚過小女兒,指著廊下那株吐蕊的臘梅道︰「燕兒快看,梅花開了,真香。來,給你爹爹唱他那闕《念奴嬌》。」

小燕兒乖巧地走近,在爹娘跟前立好,小胖手兒輕輕瞧著憑幾,女乃聲女乃氣唱道︰「……東陌西溪長記得,疏影橫斜時節。六出冰姿,玉人微步,笑里輕輕折。蘭房沈醉,暗香曾共私竊……」

女兒很可愛,唱得也好,小小年紀,竟是一個字都沒記錯。

但曾紆將眉一皺,向妻子微微嗔道︰「你教她這個,太早了些。」

向氏莞爾︰「孔聖人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太史公(司馬遷)又說過,國風而不婬。我看夫君寫的諸多小令,這首寫梅花的,情思灑逸而清宛動人,夫君平日里在案頭練字,亦將它來來回回地寫,想來也最喜歡。既是如此妙詞,燕兒又正值開蒙年紀,我便拿來教她認字習韻。」

曾紆听妻子這一番話,字字句句皆是義理,又透著對自己的崇拜,哪里還好再說什麼,只心底深深地喟嘆幾聲。

目下,剛剛完成御前奏對的曾紆,在遙望御史台後,將目光收回來時,忽地意識到,六尚局其實離自己所站的地方,更近。

曾紆正覺一陣莫名悸動,抬眼見到紫袍身影漸近。

曾布一臉端嚴冷肅,問兒子︰「怎地還在此處?」

曾紆欠身︰「官家說,他召見父親商量的,不是大事,故而讓我稍候,待父親議事完畢,我好陪父親一同回府。」

「慎言!」曾布低聲道,「天子要問的,豈有小事?」

曾紆面色一訕。

曾布迅速地補了一句︰「你開口前,多思量思量,莫沒個分寸。這是禁中,不是海州汝州那等小地方。」

言罷,撩了袍角,進到崇政殿里。

……

趙煦近來,心情不錯。

宋夏交戰的階段性勝利擺在明面上,再過幾天還有環慶路帥章捷的獻俘儀式。

趙煦甚至暗暗有些自恐悖逆地覺得,他這個趙宋天子,似乎,比包括父親神宗帝在內的各位趙宋先帝,要厲害那麼一點點。

見曾布進來,趙煦讓他在對面的圈椅上坐了,先打趣道︰「今日朕的一整天,都交待給你曾家了,朕得去你樞密院討俸祿去。」

為人臣子,就怕最高領袖開這等沒頭沒腦的玩笑。

猜不出意圖的玩笑,其實一點也不好笑。

曾布的面色里顯出一絲惶惑。

到底是花甲老臣,趙煦不忍再賣關子,將案幾上的奏狀朝曾布虛虛一晃,道︰「常朝後,听你政事堂奏對,下朝後召見你家那要從州縣官轉為京朝官的三郎,其間呢,還要細看你家四郎的彈劾狀。曾公,朕是不是這一天就圍著你曾家轉了?」

曾布正色道︰「曾緯?他要彈劾誰?」

「太學學正蔡熒文。」

趙煦簡略地將曾緯的彈劾事由說了,眯著眼道︰「蔡熒文妻,不是姚氏的姨母麼?你兩家有意思,一忽兒盡釋前嫌,一忽兒又反目成仇,比戲本里唱得還熱鬧?」

曾布自是比趙煦更覺蹊蹺。

當初他答應曾緯可以迎娶姚氏時,兒子喜盈于胸的模樣,猶在眼前,兒子就算跟著蔡京辦宣仁太後的案子,與蔡京的交情又進了一步,也不應這樣決絕吶。

但曾布這樣級別的人臣,都有一心二用的本事。

他的另一瓣兒心思,在琢磨趙煦話中傳遞的信號。

顯然,趙煦已經明確地將曾緯所彈劾之事定了性,否則不會拿一個「仇」字開玩笑。

曾布有數了。

「臣請官家,將曾緯所奏,留中。」

留中,就是天子將臣工所上的奏狀留下,不交有司查辦。

趙煦對曾布簡練的表態很滿意。

蔡熒文此人的官聲,向來不錯。

太學恁多學子,容許出幾把譏謗朝政的聲音,他趙家人既坐了百來年皇位,這點兒肚量還是有的。

道路以目,那是昏君之世才出的局面。

至于曾緯彈劾的第二項,趙煦憑直覺,不相信姚歡是那種將糧米一半施粥一半倒賣發國難財的人。

她連內命婦的身份都看不上,還貪那點兒太學的糧米錢?

若蔡熒文被停職查辦,姚歡免不了也要先被收監。

趙煦很清楚自己內心所想,他不希望姚歡蹲大牢,哪怕就十天半個月。

趙煦將彈劾狀交給左右︰「唔,就依曾公所言,留中不發。」

又換了軟語,向曾布道︰「畢竟父子,樞相得空,問問曾御史吧,究竟怎回事。對了,向太後听說蔡承旨有意引曾御史為東床,這是好事哪。待你兩家將日子定了,曾公務必告訴朕,朕讓梁從政親自送禮到府上。」

曾布行臣禮告辭,出殿喚上曾紆。

「你回府擬個帖子,親自送到太學學正蔡熒文處,我在遇仙樓設宴,請他帶上他外甥女姚氏賞光,我有事要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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