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牛頭】

上輩子。

2021年,12月23日。

楓葉國西海岸,小鎮。

一棟木結構的房子。

花園和草坪顯然是平日里精心修整過的。臨近聖誕節還有一天,院子里已經掛上了一些彩球彩帶,還有一棵聖誕樹擺放在院子里,已經修剪了一半。

靠近屋檐下,一個玻璃暖房里,隔斷了室外的寒氣,一盆盆花花草草,欣欣向榮的生長著。

屋內,一個采光極好的房間,中式的桌案,卷雲角的桌邊,一方雪白的宣紙鋪在案面上,兩側按著銅質的虎頭鎮紙。

一個女人站在桌前,手里拿著電話。

「……他最後的留言……全體靜默……下輩子見吧,牛頭。」

「好的,我正在執行任務,不說了。」

女人平靜回答,輕輕按下掛斷。

「所以……他死了麼?」女人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還是這麼喜歡叫我牛頭麼……好討厭這個名字。」

仿佛那個人的死訊,並沒有給她帶來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女人從容的收起電話。

抬手,縴細的手指捏著一根松香墨,在一方水紋荷花端硯上輕輕研磨。

她的每一分動作,輕柔,細致,有條不紊。

片刻後,她放下墨,伸手輕輕捉起筆山上架著的一支狼毫。

飽蘸墨汁,提筆在宣紙上開寫。

溫暖的房間里,女人精致的臉孔表情沉靜,一身紅色的長衣,卻更加映襯出她臉龐上病態的蒼白。

尤其是一頭雪白的長發,更顯詭異。

輕抖手腕,筆走游龍︰

春風不惜紅顏在,

何嘆歲月笑白鬢。

寫罷,女人放下筆,靜靜的看了幾秒鐘,吐了口氣,頗為滿意的點了點頭。

「其實,我明白的,你這種人的心態。」

白發女人口中緩緩道,她抬起頭來,看著房間里,沙發上坐著的一個中年人。

中年人約模五十歲上下,原本一張還算威嚴的四方臉,此刻臉上卻滿是恐懼,身子無力的靠在沙發上,似乎想動彈,卻只能無力的癱在那兒。

女人細細的在宣紙上吹了吹,繼續道︰「你這種人呢,做了好大的事情,然後把錢一卷,跑來這里,當作是世外桃源,仿佛做下了的那些孽就與你無關了。

每天呢,擺弄擺弄花草,再附庸風雅的弄些文玩古董。

寫寫字,作作畫。

魔老成佛麼。

可這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呢。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佛,可是這麼容易成的?

那些被你坑的家破人亡的,那些被你害的妻離子散的,那些被你卷走了大半輩子繼續的,那些被你騙的賣房賣地的……

你說放下屠刀,那些被你荼毒的生靈,可能這麼一筆勾銷?」

說到這里,女人淡淡一笑,自嘲道︰「當然,我也不是什麼正義的使者。殺你,是有人花錢買你的命。不多,一百萬。活兒很小,別人看不上,我主動接下的。」

「我,我可以給你更多!」中年人咬牙,漲紅著臉,身子拼命掙扎,卻始終無法做出一個動作。

「我知道,你有錢,你從國內的那個騙局里,卷走了幾億。但是呢……不行啊。若是今天來的人不是我,也許你花個幾千萬,能求個活路。」

女人抬頭看著中年人,淡淡道︰「但在我這,不行。」

頓了頓,女人接著笑道︰

「閻羅讓你死,我就負責勾魂。走下黃泉路記著我,我是閻羅帳下的勾魂使。」

說罷,女人拿起桌案上擺著的一把槍,輕輕轉上消音器。

撲撲!

兩槍!

一槍額頭,一槍胸口。

中年男人不動了。

女人靜靜的走到沙發前,靜靜的看著男人的尸體。

幾秒鐘後,她抬起槍來,對著男人的尸體。

撲撲撲撲……

一口氣將彈夾打空!

收起了槍,女人又靜靜的看著尸體,看了會兒,轉身離開。

她的腳步很輕,開門出屋,在院子里看了一眼暖房里的花。

「哼,經不得風雨的美麗。」

女人緩緩走到路邊,上了一輛停在那兒的汽車。

面色沉靜的發動了汽車,一路行駛。隨著汽車的行駛,遠處的海岸線越發的清晰。

腦子里一遍遍在回想昔年第一次坐在那個家伙面前的對話。

「你叫什麼名字?」

「魚鼐棠。」

「酸菜魚的魚嘛?」

「……是的。」

「大白兔女乃糖的女乃糖?」

「不是,是鼐!大鼎的意思,古代天子用的禮器,九鼎知道嘛?」

「……不知道啊,哪個字?寫給我看看。」

「…………」提筆……

「哦,這個鼐啊。糖呢?」

「海棠的棠!!」

「……哦,鼐棠……NT,咦,以後就叫你牛頭吧!」

「還不如女乃糖好听呢!不要啊……」

「不,你要!閻羅帳下,怎麼能沒有一個牛頭呢。」

「那馬面是誰?」

「不知道,以後遇到合適的再說。」

那個家伙……那個家伙……死了?

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緩緩的縮緊,臉上卻緩緩浮現出了一絲笑容來。

「心中自有青山在,何必隨人看桃花。

可青山已不在,哪里還有眷戀。」

說著,放開了握著方向盤的手,拿起手機來,發送了最後一條消息。

「牛頭……下線。」

在這個冬日的下午,一輛汽車沖出了海岸線,銀色的車身在半空中仿佛劃出一條奇異的弧線,撞出沙灘,飛入了那層層疊浪之中!

再回到這個時空。

2001年,3月26日。

老孫起身,把客人送到了門口。

劉打工人身邊還有一個穿西裝的,神色沉穩,頗有幾分氣勢。

「那麼孫主任,今天我們就告辭了,我們提出的條件,您可以再考慮一下。」

老孫矜持的笑了笑,開門送客。

剛關上房門走回客廳,又听見拍門聲。

老孫轉身去開門,就看見……

眉清目秀的小豬崽子。

老孫心里著實有點膩歪。

陳諾笑眯眯的樣子……罷了,伸手不打笑臉人。

身後,還跟著一個穿著夾克衫的男人。

「干嘛?」

「來給您配玻璃。」

「……」老孫咬了咬後槽牙,還是放他進來了。

身後是玻璃店的老板,進門問了幾句,直奔老孫的主臥。

「就這里?」指著糊著報紙的窗戶。

「對對對,你抓點緊啊,總不能一直頂著個窟窿過日子。」

「放心,明天就給你送來。包裝包好!」

玻璃店老板量完尺寸,陳諾掏錢付賬。

老孫在一旁冷眼看著,沒想客氣一下的意思。

該他的!

前天晚上,玻璃被人砸了後,老孫沖到了窗戶口,剛好看見了這個小豬仔子逃跑的背影!

這叫什麼,這叫捉奸捉……呸!!這叫人贓俱獲!

送走了玻璃店老板,老孫面色陰沉,正要說點什麼。陳諾卻先開口了。

「剛才我上來的時候遇到了劉打……嗯,劉老師?」

老孫想了一下︰「嗯,他和教育公司的趙總來,找我談點事情。」

「學校的?」陳諾走到沙發前坐下,習慣性的就伸手去拿擺在茶幾上的煙盒,然後這個動作被老孫睜大了眼楮瞪了回去。

「習慣了習慣了。」陳諾笑了笑,趕緊跳開話題︰「教育公司找你續約?」

「你怎麼知道?」

「猜的啊。」

其實不難猜的。

八中這個學期結束就徹底改制了,從公立學校轉為民辦私立。那個教育公司集團圖謀很大,規劃做的也不小。

改制後的私立學校,什麼最重要?

當然是師資力量啊。

八中這個破學校,把校史往前翻二十年,升學率最高的時候,都是老孫當初當班主任的那幾年。

老孫也是全校唯一的一個還在職的拿過優秀教師獎的人。

繼續公立學校的話,或許各種狗屁倒灶的事情,老孫可能會不受重視。

但民營企業私立學校,資本家要的是利潤。改制之後全盤接管學校,老孫這種麾下的第一號能打的王牌,怎麼可能拱手推出去?

肯定是來找老孫談續約的。

「他們想讓你帶班?」

「帶畢業班,班主任,年級組長,兼教研主任。」

「待遇肯定漲了吧?」

「嗯,比原來……嗨!你這個小子!錢的事兒,你問這麼多干嘛?」

陳諾看著老孫,心想,口氣別這麼硬啊老孫同志,你還欠著我二十萬呢。

不過看著老孫的樣子,好像剛才沒談攏啊。

「你沒簽?」

老孫嘆了口氣。

其實,怎麼會不想簽呢。老孫這個人,是真心喜歡在學校里教書育人的。何況人家還主動提高了待遇。中年人上有老下有下的,要吃飯的呀。

心動是肯定心動的。

但……

陳諾明白了,還是上次高利貸的那檔子事。

老孫這人愛惜羽毛的很,那件事情影響很壞,到現在學校里都有閑話,老孫是抹不開臉回去教書。

「好了,你個沒長大的孩子,打听這麼多干嘛。」老孫擺擺手︰「今天別逃課,好好去學校!」

沒長大的孩子?

陳諾笑眯眯的看著老孫。

老孫同志,如果我膽子大點,你女兒都能休產假了。

陳諾起身告辭,離開了孫家。

不過沒去學校,而是溜達去了周圍的電腦房玩了會兒星際,然後踩著下午最後一節課的鈴聲回到學校教室。

「陳諾,星期六學校組織去春游。你要不要把小葉子也帶上呀?」

孫可可一看陳諾回來,第一時間就湊了過來。

春游?

這個詞兒听著就很陌生了。大概有二十多年沒听過這個詞了。

陳諾想了想,周六反正也無事,點了頭。

對于少年人來說,學生時代僅有的幾件值得開心的事情里,每年的春游秋游,大概是為數不多可以排在前面的了。

陳諾記得上輩子小時候,對于學校組織的春游秋游的記憶︰

人擠人的大巴車。

一路上歡歌笑語。

排著隊進入那些人滿為患的景區。

塞滿了一書包的各種零食還有汽水。

當然了,最開心的是,如果在大巴車上,能和自己心儀的女生剛好坐在一起……

春游的地方叫瑯琊山。不是五壯士的那個狼牙山。當然這個地方和《瑯琊榜》以及吐血都那麼帥的梅長蘇也沒任何關系。

其實這個瑯琊山也挺有名,《醉翁亭記》都知道吧。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

See?這不就又多水了一行字?都不用寫美食。

這個瑯琊山在滁州,大徽省。距離金陵市不算太遠,車程一個多小時。

八中改制之前,不算有錢的學校,但也沒有太摳門。

從公交公司租了幾輛公交車,載著高一高二兩個年紀幾百個學生就出發了。

至于高三的……什麼春游,沒有春游!

備戰高考刷題,它不香嘛?

坐在大巴車上,陳諾心中松了口氣。

好懸。

剛才差點又修羅場了。

找座位的時候,陳諾坐在一個雙人座位上,然後……李泡菜妹子,和孫白菜妹子兩人就過來看著陳諾不說話。

陳諾笑眯眯的把小葉子抱著坐在了自己的身邊。

好吧,兩個妹子互相看了一眼。

李穎婉的動作最干脆,哼了一聲,轉身下車了。

人家資本家的女兒,有小車跟隨的,如果不是想跟陳諾坐一起,才懶得坐大巴車。

孫可可也哼了一聲,坐在了陳諾的前排。

老孫同志在車廂的最前面點名。

嗯,春游老孫也參加了。因為班主任吳老師說是去年冬天摔傷的腿又發作了,不方便參加春游——其實老吳就是偷懶了。

帶著幾十個孩子出去春游……對學生來說是很爽的事情。

對老師來說,那簡直就是噩夢了。

幾十個半大的孩子,有腿有腳,能跑能鬧,各有想法,跑出去玩就撒了歡的野。約束起來太費心力。能給你頭都吵炸了。

那哪兒是出去旅游啊,簡直找罪受。

不去!

吳老師年紀大了,可以擺擺資格,找個腿疼的理由不去。年級里的任課老師,凡是年輕的資歷淺的,全部都得來。

當臨時看管。

所以老孫來了,他的資歷不淺,但老孫為人熱心啊。何況自家女兒也在呢。

一路歡歌笑語的,也不知道半路上誰先起的頭,學生們就唱上歌了。

總之,中二的很。

人不中二枉少年麼。

切,陳閻羅鄙視的很。

幾分鐘後。

陳小葉   的啃著一個孫可可給的隻果,看著自己的哥哥跟著大家一起在唱著︰「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

老孫有點不自在。這個小豬崽子,為啥唱這個歌的時候總鬼鬼祟祟的瞄自己?

片刻後,心太軟唱完換了下一首。

「我了你現在很受傷,很受傷,很受傷……」

嗯,又看我?

啥意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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