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 抱娃娃的夫人

雍州

左前衛大將軍府

那座三層木樓即便是大將軍羅耀不在的時候,也不許有別人靠近。這個規矩嚴格到……便是他的獨子羅文也不允許輕易走進去。在木樓外圍有三十六名銀甲武士戍守,除了羅耀的命令之外不會听從任何人調遣。

這三十六個人,哪怕羅耀不在也依然盡忠職守。

羅文順著小湖邊散步的時候,遠遠的看了一眼那座高腳樓然後搖了搖頭。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自己在這府里根本就是個外人。

父親從來不曾表現過對他哪怕一丁點的關心,更不會說什麼暖心的話。從小到大,羅耀在他的印象里永遠都是冷冰冰的模樣。他小時候也會如其他孩子一樣去撒嬌,可羅耀每次都會將他推開告訴他男人不該這樣,應該自立自強。

他曾經問起過母親,母親只是說父親軍務太忙。

一直以來,羅耀不曾有過一點兒父親這兩個字的溫情。

母親告訴他,就是因為當年他的父親太過溺愛兒子,他大哥羅武才會犯下大錯,因為那件事羅家幾乎傾覆。

可是,羅武犯下的錯和我有什麼關系?

羅文一直想問問羅耀,可惜沒有這個勇氣。

「仲伯……」

羅文在小湖邊的石凳上坐下來,看著對岸的高腳樓自嘲的笑了笑︰「你說這個大院里,甚至整個雍州城乃至于整個平商道,除了父親自己之外誰還能自由出入那座樓子?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跑進去想找父親炫耀我臨摹的秋獵百獸圖,我只是想得到他一句夸贊罷了……但父親卻撕了我的畫,然後狠狠的扇了我一個耳光。」

站在他身後的是一個身材枯瘦但腰板拔的很直的老者,看起來最少也有六七十歲。頭發已經花白,臉上全是刀刻斧鑿一樣的皺紋。很深,就好像西南邊陲被風吹了幾十年的那塊鹽堿地。

「那樓子里,少爺還是不要去的好。大將軍的話,少爺也還是不要違背的好。」

這個老者面無表情的回答了一句,語氣冷的就好像他背後縛著的那個純鋼劍匣。

「仲伯,你就不能說句暖心的話?」

「暖心的話,多半是假話。」

仲伯道︰「老奴不會說漂亮話,只會說實話。」

「那你告訴我……為了一個從五品的游騎將軍,值得勞動父親親自迎接出去五百里?父親不是不知道在長安城我和那個叫方解的有過什麼過節,何必以國公之尊上趕著去貼一個小輩的冷?」

「大將軍做事,別人誰也猜不到用意。但這麼多年來,大將軍沒有做錯過事。」

「對啊……」

羅文冷笑︰「就算他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誰也不會說他做錯了……在這樣一個家里,我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因為觸犯了什麼他規定的事而被殺了。」

「少爺從小到大,沒少犯錯。」

仲伯語氣冷冷的回答。

「我故意的。」

羅文回頭看了仲伯一眼,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自從我知道大哥是被他親手打死的之後,我就一直很害怕……有這樣一個父親,誰不害怕?大哥是做錯了事,就算該死,難道非得他自己動手?想對楊家的人表忠心,把大哥送去刑部不行?」

「大將軍保住了羅家上上下下上百條人命。」

仲伯看了他一眼,語氣依然冷靜平淡︰「若非如此,也便沒有少爺。」

「哼……」

羅文哼了一聲,撿起一塊碎石丟進湖里︰「仲伯,我從小到大一直都是你照顧,他知道我和你最親。可為什麼我去長安那三年,他就是不許你跟著我?我跪下求,他連看都沒看一眼轉身就走了。」

「你是大將軍的兒子,長安城里沒人敢對你怎麼樣。」

「別以為我不知道!」

羅文低聲咆哮道︰「他自始至終其實就不在乎我!送我去演武院,正是御史台的人聯合彈劾他最猛的時候。他不上抗辯的折子,而是將我送去長安難道真的是為了錘煉我?我不傻……把我送去長安演武院其實和殺大哥是一個道理,他就是想保住自己的官位爵位罷了。生在羅家,最大的不幸便是血緣至親不如那件國公麒麟袍。」

仲伯不說話。

羅文冷笑︰「你怎麼不替他辯駁?」

仲伯模了模背後冰冷的劍匣道︰「我一直在少爺身邊。」

羅文臉色微微一變,然後笑了笑︰「原來你也會說暖心的話。」

「少爺心里苦,但大將軍心里更苦。」

仲伯看向對岸的三層高腳樓,沉默了片刻後語氣悵然道︰「等少爺你真正的長大,就會明白大將軍的苦衷。」

「不需要。」

羅文擺了擺手︰「我是羅文,不只是羅耀的兒子。」

「少爺心中有戾氣。」

仲伯道︰「需消一消。」

「怎麼消?」

羅文問。

仲伯道︰「少爺吩咐就是了。」

「我想殺人。」

羅文道。

仲伯停頓了一下回答︰「只要不是方解。他現在身份是欽差,殺不得。」

羅文起身冷笑︰「算了……你雖然在我身邊近二十年,但終究你是父親的人。」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大將軍府的管家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少爺……後面小門來了客人……」

羅文臉色猛的一變,眼神里閃過一絲驚疑。

大將軍府後院小門一共也沒開過幾次,只有那些特殊的客人才會走那里。羅文不敢參與羅耀的事,但不代表一無所知。

「幾個?」

「一個!」

「讓他走吧,就說大將軍不在!」

「是」

「等下!」

羅文臉色變幻不停,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終究還是被心里的好奇戰勝︰「開門,迎到我的書房!」

……

……

羅耀的妻子楚氏從來都不會過問羅耀軍務上的事,她甚至連王府的日常雜事都不過問。她常年獨居在一個小院里很少走動,便是大將軍府里來了客人她一般也不會出去。她的小院里除了親信下人之外也很少有人進去,羅耀有時候一個月一個月的都和她見不了一次面。

下人都說楚氏的脾氣很古怪,不能听到小兒啼哭,一旦听到就會發瘋,瘋到連羅耀都不認識。

據說羅文出生之後還沒有這毛病,也不知道怎麼就突然患上了這奇怪的病癥。自此之後她就很少出門,那個小院幾乎就是她的整個世界。羅耀不在府里的時候,府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事都是管家說了算。自從羅文從京城回來之後,有些不能決斷的事管家去請示他也不願走進楚氏的屋子。

那個小院在外人看來,陰森而恐怖。

小院里有一棵大槐樹,這種樹木在南方並不多見。而且因為名字里有一個鬼字不吉利,所以即便是北方人家院子里也不會種這種東西。楚氏院子里的槐樹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一樹的女圭女圭。

楚氏讓人在樹枝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布女圭女圭,做的格外逼真。眼楮,鼻子,嘴巴五官俱全,形態和滿月大小的嬰兒無異。每當大風的天氣,那一樹的女圭女圭就會來回搖擺,夜里看過去就好像尤為恐怖,如同爬滿了妖魔鬼怪。

不止如此,楚氏的屋子里牆壁上掛著的畫也都是女圭女圭,畫工精細,活靈活現。

管家孫者已經五十五歲,曾經是羅耀手下的一員別將。在平定商國的時候丟了一條右臂,成了廢人。攻打雍州的時候過沼澤地,又不知道被什麼蟲子咬了腿,出來的時候一只腳上的肉都快被啃光了。雖然後來醫好,但每到陰天就會疼的受不了。

羅耀戍守西南之後,他就做了大將軍府的管家。這麼多年來,府里上上下下打理的井井有條。

他這半生殺人無數,卻從來沒有做過噩夢。他不信鬼神不怕妖魔,可唯獨怕走進楚氏陰森森的小院。若不是今天的事著實難以做主,他真不願意走進來。

這個院子里的人都很怪,不只是夫人還有她那四個貼身丫鬟也都是。這四個人是她的陪嫁丫鬟,進羅府已經幾十年。最小的一個也已經五十歲,最大的比楚氏還要大六歲。她們四個人名字里用的是梅蘭竹菊四君子,本是清麗月兌俗的名字但人一個個比鬼還陰森。

每當太陽高掛的時候,她們四個就會搬上小凳子一字排開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每個人懷里抱一個女圭女圭,就好像抱著一條小貓小狗那樣。

撫模著女圭女圭的動作很輕柔,就好像在為貓狗梳理毛發。

春蘭秋菊夏竹冬梅,四個女人坐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有交談,院子里寂靜的連一根針落地都能听到,她們就好像是沒了靈魂的軀殼,坐在那里機械的撫模著懷里的布女圭女圭。神情呆滯,眼中無神。

「我有要事求見夫人。」

孫者在門外俯身低聲說話,就好像怕驚了鬼一樣的小心翼翼。

「夫人在睡著,不能打擾。」

年紀最大的春蘭語氣發寒的回答。

「勞煩通稟,若不是實在緊要的事,我也不敢來打擾夫人靜養。」

「什麼事?」

秋菊問。

孫者猶豫了一下回答︰「只需告訴夫人,後院的小門又開了。但大將軍不在家,開門的是少爺。」

這句話才說完,屋子的門吱呀一聲被人從里面拉開。

站在門口的楚氏穿了一件家居常服,頭發披散在腦後。她比羅耀還要大幾歲,但臉上竟是看不到什麼皺紋。她的臉色就好像敬默軒的白紙,眉眼都是畫上去的,所以看不出有一點表情。她好像沒有被歲月侵蝕,初次看到她的人一定會覺著這個女人不會超過三十歲。

身材還在,模樣還在。

懷里的女圭女圭,常年都在。

「少爺在哪兒?」

「在他的書房里見客。」

「將客人請到我這里。」

楚氏淡淡道︰「然後告訴少爺,讓他自己去領二十鞭子的軍法。大將軍交代過的事,無論誰破了規矩都不行。還有……府里可有新來的下人?」

「有幾個。」

「有沒有見到客人的?」

「兩個」

「送到後院去吧……」

楚氏面無表情的吩咐了一聲,然後轉身回了屋子。

「後院……」

孫者喃喃的重復了一遍,想起後院那些巫師的手段他心里就一陣發寒。這些年送進後院的下人最少超過一百個了,就沒見到一個活著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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