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五 入夢生花

人心中痛苦,全身的肌肉會隨之感到刺痛,如在高燒之中。

而若再深入一個層面,人已經不痛了,而是麻木。全身的麻木。這就像是我所說的「冬眠」。

我身上落著巴掌,耳邊是一聲一聲的焦急——「哭呀,給點反應呀」。掐人中的手好似要把我的門牙按掉,我模糊的感知這一切,然而給不出任何反應。

再到後來有細針鑽進了我的身體,我能感受到的仍舊只是觸感,什麼酸痛一概不見,唯有麻痹。

女醫輕聲一句︰「無礙,脈息未斷,只是低沉無力。」

阿娘問道︰「這可如何是好?可會繼續惡化?」

「此時還難說,就看公主的意志了。」

一輾轉做了個夢。我的夢境向來清晰,而這一次的夢境卻混沌不堪。

眨眼的功夫,意識又有了,繼續听見床邊人的說話,又是娘親的焦灼之言︰「藥格羅大夫,明日一早你就要啟程回突厥,現下若不是事出緊急,本宮是萬萬不會耽擱你收拾行裝……」

那突厥巫醫聲音干癟︰「娘娘說哪里的話,公主有恙,為臣屬的自當全力以赴。」

「大夫先請吧。」

接著一雙粗糙的手撥了撥我的上眼皮,盯了半晌後又看了看我的舌苔,在我的脖頸幾處斷了斷脈。

「哈哈,公主醒著呢,她只是說不出話。屬下說過,只要半生鳥在她身邊,可保無虞。」

一旁的人瞬間就冒出了喜色,那波浪可以感知得到。

「大夫,可這說不出話來,也是個大問題啊。」

接著傳來藥匣翻動的聲音,我的額面幾處被點上了透心涼的藥水。

而後巫醫說道︰「最遲明早即好。但有一樣需注意,此藥有負面之效,公主今夜,可能會看到不干淨的東西。」

「掛一串銅鈴在寢殿門口吧,可闢邪化煞。」

……

事情巧就巧在這里,我不知算不算一種心理暗示,夜半雞啼,燈燭昏黃之際,我睜開了眼。

心中的莫大痛苦仿佛被摘了去,我的雙眸如被天水擦洗過,看東西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我折起身坐在床頭,與我共眠的巧嬤嬤正在酣睡,外間玫姨的鼾聲像是輕輕吹過紙筒,發出悶悶的聲響。

我的「多寶櫃」突然就開了條縫,那件好不容易保下的蠟染衫子莫名其妙的從縫隙中掉在了地上。

我腳下無聲的走過去將衣服撿起,披在了身上,這時候,銅鈴輕輕響了。

我像是對著人一般,對著那銅鈴噓的一聲,鈴兒就沒動靜了。

我吁出一口氣,真是的,差一點吵醒滿地偷懶打瞌睡的宮女。

我只穿著襪子,緩步走到了院中,看見芙蓉池旁的白玉吐水獸突然活了!起初嚇了我一跳,但它撲稜撲稜搖著頭,將毛發理順的樣子十足憨態可掬,走到了我面前說道︰「凡玉菟,我可以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眼前泛光,竟然也不覺得害怕,一步就跨到了吐水獸身上,抓緊了它的鬃毛。

吐水獸說了一句坐好了,就四蹄兒一邁,沖上了厚厚的院牆,我嗷的一聲驚呼,但是並沒有撞在牆上,而是穿牆而過,在這層層疊疊的後宮中渾若無物的飛奔了起來。

我驚聲連連,吐水獸也越跑越快,身邊的一切都化為了白影,眼前只有要奔向的遠方!

吐水獸似乎十步一街,再到後來的一躍一城,須臾之間,橫行萬里!天光亮了,陽光若是新雨之後,分明可見的光束打落下來,一束束圍滿周身。七彩躍動的世界不冷不燥,溫和如斯,我們奔跑在了曠野之上,鮮綠的草色前頭是一片淺紫色的結界!

沖入這結界之時,彷如進入了一個碩大的氣泡,再往後,就是鋪天蓋地的紫色花藤!

紫藤花?

但見這紫藤瀑布從天而降,其高其大其盛,囅然如依傍著通天「建木」。你根本看不到它的來處,只知條蔓縴結隨風,與樹連理,屈曲蜿蜒。紫花流波遮天蔽日,海潮蕩漾。映照在雙手的光亦是紫色,吞水獸渾身褐黃的毛也蒙上了紫影兒,而眼前花藤深處,巍然立著一個身披紫霞的人。

吞水獸住了步子,我看清了那人,心底的一塊硬繭動了動,被剝離了,露出紅女敕的肉。

他走了過來,伸出雙手要抱我下來。

我遞過去雙手,渾身顫抖︰「念奕安,原來你沒死。」

他還是和陽光一樣清澈無比的笑︰「我沒死,說了要帶你看紫藤瀑布的,說到做到。」

我從吞水獸身上下來,雙腳踩在松軟的草地上,和他牽著手在紫色之間奔跑︰「你既然沒死,那躲到哪里去了?」

「躲在人們找不到的地方。」

「啊?連我也找不到了,你真狠心!」

「哈哈哈,我就快回去了!」

我停下飛跑撲到他的懷里滿眼星星︰「什麼時候回來?」

「今年你過生辰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我雀躍了起來,伸出小手指︰「八月初八,一言為定。」

他與我拉上了勾︰「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

微風拂過我們的臉頰,紫藤瀑布落下花雨,沾的滿身紫色香屑。我們的瞳仁像是兩張畫布,將彼此的影像牢牢的印于其上……

————————

「公主,您怎麼睡在了這?」

我眼皮開了條縫,發現自己趴在院中的白玉吐水獸身上,身下一片冰涼。

身邊隨即圍過來宮女,把我抱進了寢殿。

我回味著方才的夢,發現自己的手指會動了,鼻子嗅了嗅,全身還殘留著忽而淺淡,忽而濃郁的花香。

展開五指,手心中還握著一瓣紫色。

它不是紫色的雲,難以觸模。而是真真實實的一片花瓣,安然的躺在我的手中,表述著一個人,真實來過。

我坐起來,梳洗完畢,穿上一襲白衣,跑到阿娘面前︰「阿娘,阿娘,我爹爹在哪兒?容我回家給他安置安置吧。」

阿娘擔憂又意外的看著我︰「他已經被運送回凡府,府中設有靈堂,你答應娘能穩得住,娘才敢著人送你過去。」

我鄭重點頭︰「阿娘,我能受得起。」

阿娘眼里泛起一層薄霧,攬我入懷,附耳說道︰「去給你爹說一聲,那兩年,娘過的很高興。」

「好。」

我也心中高興,爹爹听了這一句,一定會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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