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二章 社燕秋鴻

南城門一側,我和舅舅騎在馬上,眼巴眼望著從南往北的車隊。

一排排,一駕駕,都先圍堵在了城門口。由除疫局的檢查完畢後,確認無有身染白毛疫病者,始才放行。

若不出來走走,我還以為疫病之事全然過去了。只有身在驛道關口,才知來往者皆是頭戴帷帽。垂下的白紗或黑紗將面部遮的嚴嚴實實,渾像個武俠世界。

等待爹爹的這會子,我和舅舅聊起了疫病。

「舅舅啊,除疫局最近如何了?它雖歸南衙管,但你們北衙應該也通些消息的。」

舅舅正色說道︰「還能如何呢,南地一直在嚴控,庶民不得隨意流動外出。死人最多的時候已經過去了,至于現在,無非是每日里新增幾個病員。除疫局的用藥僅適于預防,對病發者並無實打實的療效。」

我抬眸︰「舅舅啊,你沒有身染上蟲蠱紅露吧?」

舅舅抿嘴一笑︰「忘了。那時候舅舅跟你現在一邊大,也是十五,每天跟你大哥舞槍弄棒的,好不樂哉。那時候你大哥還喜歡上了一個女子,不時還帶著我去偷看。那女子也是頗有意思,時常站在她家牆頭等著你哥哥,哈哈……」

他一下子就把話岔到了如煙往事里,半天了回過神來笑問我︰「要是舅舅渾身長出大白毛,你還跟舅舅親嗎?」

「親,一樣親。舅舅,你以前怎麼沒說過這事啊?」

「舊年時候你還小啊,哪里好跟你提這些男婚女愛的事。如今你也大了,長姐都要給你物色駙馬了。」

我嘟嘴︰「可千萬別提什麼駙馬不駙馬了。那哥哥心儀的女子後來怎麼樣了?」

「他們一家突然從蘇縣搬走了。有人說是在外地發了財,有人說是家中阿郎中了舉。」

我 口氣︰「若真是中年中了舉,可等于是走大運了。那一家姓什麼啊?」

「姓陳。」

我驀地愣住了︰「姓陳?陳家那姑娘是不是頗為豐潤,相貌平平卻有一股子媚勁兒,笑的時候唇角一勾,跟個彎月牙似的。現在應該三十歲出頭吧?」

舅舅詫異︰「你怎麼知道?」

我小口圓張︰「該不會是陳修媛吧!!!這也太神奇了!」

舅舅嘆氣︰「我未見過那陳修媛。是與不是也就這樣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數……」

我搖搖頭︰「當初哥哥執意來京中,一方面是為了阿耶的獰貓舊案,另一方面,會不會就是攆著這女人來的?」

舅舅卻突然嚴肅一句︰「好了。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不提了。」

「唔……」

「快看,來了來了。」

我一抬頭,看見一行聲勢浩大的馬隊,跟著的兩輛馬車也是熟悉的車蓋。

「爹爹到了!」我跳下馬飛奔了上去。

阿爹一掀車簾,看見我的時候眼楮閃了閃,跟著笑著抱住我︰「好孩子,長高了長大了。」

一種莫名其妙的委屈襲來,我在爹的懷里哭了起來。老話說孩子見了娘,沒事哭一場,這句形容此刻再好不過。

舅舅與阿爹笑道︰「您瞧瞧,您瞧瞧,沒得還以為咱們蘇家人虧待了她。」

女乃女乃見我哭了,她也直哭,一口一個好乖乖︰「乖乖啊,這是咋了,是不是在宮里過的不好啊?」

我帶著一臉眼淚鼻涕︰「沒有不好,只是想女乃女乃和阿耶了。」

緩了半晌才過來勁兒,爹爹從姨娘懷里抱過一個襁褓嬰兒︰「快看看弟弟,又白又淨,多像你小時候。」

我抽著鼻子看了看,眼淚又掉下來了︰「有了弟弟,您是不是就不疼我了。」

「誰說的,爹爹永遠最疼菟兒,弟弟只能往後排。」

我抿著淚,心中難免落寞,只怕這些都是面兒上的話。

這一夜回來凡宅,我和爹爹坐在回廊下看著天上的星星,斟滿兩杯酒,聊了很多。

「爹爹,為朝廷做事,太難了,您以後什麼打算啊?」

他空手捏著核桃,沉聲說道︰「年前的事爹都知道了,差一點連累你了孩子。這以後啊,不知道,听命于聖上吧。」

我伏在桌子上聲音沉寂︰「聖人又起疑了,您知道嗎?」

阿耶吁出一口氣︰「官銀之事吧。這每個州府的鑄錢司,都是由一地的節度使或者刺史兼任‘監制官’,爹爹身邊有些個能工巧匠,煉銀的水平自是精湛。雖一心為朝廷制些高純的銀錠,豈料又遭了人彈劾,稱爹爹區區一方節度使,竟然廣納賢士,廣收門客,甚至還私募士兵……」

我蹙眉道︰「爹爹,那您到底做了這些嗎?私募士兵可是大罪啊。」

爹爹一笑︰「菟兒覺得呢?」

我搖搖頭︰「菟兒不知道,真的。時局復雜,人心各異,阿娘還有許多的秘密瞞著我呢,或許爹也一樣。」

爹爹的眼角布滿了笑紋︰「爹和你娘不一樣。爹爹最近時常在想啊,人活一世到底是為了什麼?世事寡情,善者終無功罷了。」

我的眼楮又閃起了淚光︰「爹爹何出這樣的傷感之言?也是,做狗皇帝的臣子,如何能不傷感呢。」

阿耶輕輕拍了拍我︰「這話你跟爹爹說過便罷了。」

我挽著阿耶的手,枕在他的肩頭︰「我知道,我不想在爹爹面前說話還藏著掖著。」

「咳,你這樣的性子,以後嫁人了可怎麼辦呢?」

我扭過身子正對著阿耶︰「爹爹,實話跟您說,我不想嫁人,您答應我好嗎?」

阿耶刮了我的鼻子︰「那做咱凡家的老閨女?幸好我還給你生了個弟弟,叫他養你老得了。」

我拍起了手︰「好喂!就這麼辦!」

阿耶哈哈笑著︰「傻兒,你現在是李玉菟咯!」

我一撇嘴︰「才不是。剛好阿娘不想要我了,這次您回蘇縣,我也跟著回去。」

「你娘啥子時候說不要你了?」

「前段時間說的,她嫌我給她添麻煩,她一直都不喜歡我的。」

「你娘的性子你還不了解?」隨即阿耶嘿嘿一笑︰「行,她要是真不要你,跟爹回去。只要你不再研究著學佛學道,爹爹還是能養活的起自己的親閨女的。」

話說到這,我的淚珠吧嗒吧嗒直往下掉,抽噎著說︰「早知如此,您一早就該把我藏好了。躲過了秀女那一遭,您還是縣令,我還是縣城的土坷垃公主,咱們安安穩穩在小地方做山大王,多好啊。」

阿耶長出口氣︰「也該你娘不夠喜歡你啊,你個胸無大志的小家伙。」

我猝然問道︰「爹,您還愛娘嗎?」

他頓了頓,也許借著半分薄醉,竟然悄聲對我說道︰「愛。爹爹這一輩子,就愛過這一個女人。」

看見爹爹留下了一滴清淚,我的心里也跟著一陣絞痛︰「那爹爹當時沒有勸住她留下麼……」

「勸不住,哪里能勸得住啊。你剛剛兩歲,她就執意回京,只說著宮中才有她的前程。」

我嗤笑一聲︰「如今,倒算是如願了。既然丟下了我們爺倆,後來又怎麼想起我來了?」

「這話說的,你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怎會不疼你呢。她只是覺得在宮里站穩了腳步,就計劃著接你到身邊養著了。」

「您還是向著她說話的。」

「你終歸還是小孩,不懂大人的難處。」

「不說她了,說說爹爹,這次見了皇上,可有想好法子自證。」

「咳,鑄錢的匠人我一並帶來了,應該無礙。」

「說起這所謂的能工巧匠,老道哥舒辰在哪兒?」

「尚留在西川軍營,怎麼了?」

「我給您去的信件,沒有看嗎?」

「又是藥丸的事嗎?哈哈哈,他制作的補方,爹爹還在服用呢,你若真有疑問,回頭當面與他對質。」

正說著話,突然有人叩門。

門房將來者引進來,竟然是天喜和幾個宮人。

他施過禮道︰「公主,娘娘吩咐奴婢幾個接您回宮。」

我急了︰「我不回,阿耶剛剛進京,還沒說上幾句話呢。」

天喜說道︰「今日除疫局剛剛上報,京中已出現了幾例白毛病者,興許從明兒開始,後宮就緊閉了,所以奴婢才星夜趕來,您快隨奴婢回吧。」

話音一落,那幾個宮人就圍了過來。

我抬手給了為首的一個耳光︰「滾!」

「菟兒!听話回去,皇後娘娘是擔心你!」阿耶起身推著我,把我往門外送。

我賴著不走,眼淚又落了下來︰「阿娘這是干什麼?她存心不叫我和爹爹相處。」

「菟兒!不許這樣說話沒輕沒重!」阿耶斥我一句,然後一攔腰把我抱上了外頭的馬車,撫了一把我的小臉後,自己退到了一旁,跟我一揮手︰「听話啊。」

不知為何,這一刻我如同被下了降頭,大有一種生離死別之感,嗷嗚大哭著往外爬,聲嘶力竭的喊著︰「我不走,我不走,放我下去!下去!」

只奈何身旁的數個宮女交纏著我,趕車的已經揮響了馬鞭,車簾半開半合,被風兒忽閃著,爹爹孤單的身子也在眼前忽閃著,像是風中的燭,明滅暗淡,將息未息。

「爹爹!」

我用盡力氣哀嚎了一句,一股氣噎在了喉間,後面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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