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七 舊事迷蒙

天喜剛剛報過此訊兒,崔常侍就來了。

「皇後娘娘,陛下請您往甘露殿一趟。」

皇後看了看外婆︰「阿娘,咱們一塊兒去吧。」又刻意強調道︰「無礙。」

我也悄悄跟在宮女們後頭過去了。

夜燈初上的甘露殿位于整個後宮的最高處,亮堂非凡。伴著初春滿天縈繞的雲絲,登上這玉階有如登上畫本里的天宮一樣。

偏廳里頭,幾個庶民卑微如螻蟻,跪伏在地上。

皇上正斜靠在赤黃軟墊的龍塌上,淑妃于一旁正襟危坐。進門的時候謝將軍也來了,他和阿娘眼楮一對視,依此入了偏廳。

一眾行過禮,我悄悄的躲在赤黃的幔子旁邊,隱去半個身子。

皇上開口了︰「皇後,來,坐。」

他招呼娘坐在龍塌旁的圓凳上,然後看著娘說道︰「方才淑妃帶這幾個人過來,說是質疑你和謝將軍的出身,先听听他們說什麼吧。」

然後才示意淑妃︰「你們想揭發什麼?開始吧。」

淑妃吸口氣從小塌上起來,模樣帶著點內斂謙卑,但說的話卻十足外放︰「啟奏陛下,妾早先就懷疑謝將軍和皇後娘娘的關系非同一般,此二人有著異于平常的親近。也曾經將偵查的方向走錯了一步,誤以為二人生有奸情。直到派下去的人四處查訪,訪到了謝將軍的養父母那里,這才使真情明朗。」

淑妃一扭頭,對跪著的一對老夫妻示意道︰「二位老人家只需如實回稟即可。」

這一對老夫妻唯唯諾諾的點頭︰「是是,草民說,草民說。」

當中的老叟說道︰「那一年初冬,就是先女相白憲昭遭了剮的那一年。這一日草民正在京外一百里地的凌花渡口坐船,看見一個五六歲的男娃被幾個官兵模樣的男人帶著,也在候船。這船還沒來,又從岸邊竄出來了另一大群官兵,草民听官兵的們說話,好像是金吾衛。他們喊著——那小的就是白弘,擒了他!」

淑妃補充道︰「那個時候,罪臣衛國公正好是金吾衛將軍。這白憲昭的三個幼子,皆隨母姓。分別名為白弘、白芙、白月。」

老叟接著說道︰「這幫金吾衛認出了護送男娃的一行人,當即大開殺戒。當時嚇得咱們這麼草民啊,抱頭就跑,一口氣都得跑出二里地去。後來遠遠看著船來了,官兵拖著十來個死尸走了,這才敢試模著回來。」

「一路上本平常,草民到了遂州下船的時候,竟然冷不丁的在人群里看見了那個男娃。草民記得清楚啊,絕對是同一個人!草民當時就想著,這個小罪犯竟然能趁亂跑了,還躲進了船里這麼多天,不妨我就先收留他,等回頭官府的告示一貼,俺們也能領個賞去。」

「然後俺們就跟著這孩子,說上了話,收留了他。後來他娘心軟啊,硬是改了主意,不肯將他送交官府。可這家伙到底是個狼崽子,養了他一個多年頭,他竟然在一天夜里突然跑了,還偷走了俺們存著的一吊錢。直到前些日子有人尋來,問這個事,才知道這小罪犯竟然成了羽林大將軍了。」

皇上問道︰「可到底事隔三十多年,你是如何能確定謝將軍就是你們的養子呢?」

老叟回首望著大舅用他粗糙的手指點著︰「像啊!闊額頭寬肩膀的,我養了他一年多,能不認得嗎?!」

皇上抬眸看著大舅︰「謝將軍,你怎麼說?」

大舅跪地道︰「陛下。臣著實是出身遂州,年幼時候家里窮養不起幾個孩子,便將我棄了,扔到了一家武館門口。幸得師父見我一身好筋骨,是練武的苗子,這才收留了。臣自打四歲起就在武館里習練,一直到十六歲進京來中了武舉,這才一步步做坐到了大將軍的位子。臣這些年來,沒有父母,只有師父。臣的姓氏,也是隨了師父的姓。他老人家年高,臣多次要接他進京享福,奈何他說在一方水土扎根了,不再挪動了。陛下若不信,請寬限臣半個月,這就把師父接來,再與這素未謀面過的人對質。」

那老叟氣的臉色青紫︰「你!你!吃了俺家一年多的飯,轉臉就不認啊!」

大舅怒斥道︰「大膽刁民,不知你得了旁人什麼好處,竟敢血口噴人,誣陷于本將軍!」

這武將的威勢,已然震的兩人蔫頭耷腦起來。

淑妃搶話道︰「陛下,這同在遂州,又同樣是一段無家可歸的故事,怎會有如此巧合。況且這老翁口中所說的,金吾衛于凌花渡口緝人的行動,早已登記造冊,南衙檔案庫中有據可查。妾已經將這冊子調出,請您御覽。」

說罷,跪著的一個小書吏呈上了一本泛黃發霉的卷宗。

皇上看了看︰「還真有此行動。」然後眉眼迷惑道︰「可這前後也亂了不是,若按淑妃的說法,那就是衛國公此行未果,隨意找個小孩搪塞交差了?不然獻祭的男童從何而來?」

淑妃答︰「衛國公全家雖已伏法,詳情看似難追。但是妾幾日前知道陛下前往離山怪塔之下的祭壇一趟,見過了那兩個獻祭的小兒。請陛下贖妾擅作主張之罪,押送胡嬤嬤前去的數個婆子里,有一個是當年白弘的保姆,她認了認,確定甕缸中的男童,並非真正的白弘。」

這時跪著的一個老嬤嬤始才抬頭看著大舅說道︰「弘哥兒,法理在前,您就原諒嬤嬤我吧。」

大舅咬著牙,牽動了兩腮。

皇上問她道︰「你又是如何確認謝將軍是你伺候過的白弘?」

老嬤嬤帶點悲色似有不舍的說道︰「胎記。弘哥兒的兩腿間有一塊青記,像是個閃電。」

皇上哈哈笑道︰「唉喲,這等地方,你叫朕如何檢查啊,這也太過折辱謝將軍了。」

淑妃說道︰「聖人,正是因為胎記在這等私密地方,不被旁人輕易瞧了去,這才使嬤嬤的話更為可信啊。」

大舅嗤之以鼻道︰「胎記?臣在軍中效力二十載,在外行軍的時候,給臣搓過背的兵士也是有的。興許叫哪個眼尖的看去了罷,如今倒成了誣陷臣的呈堂證詞了。」

淑妃回首瞪著大舅笑道︰「那就是說,這枚胎記,謝將軍認了。」

大舅敞亮答道︰「有的,自然能認。這無有的事,下官是斷然不會屈認的。」

皇上卻一擺手︰「行了,莫要吵嚷,這謝將軍的出身淑妃舉證完了,那你說說,怎麼又懷疑皇後是這白月呢?」

我也心中暗笑,對啊,怎麼能懷疑娘是白月呢,懷疑娘是白芙還差不多。

淑妃答︰「稟聖人,皇後娘娘的生母並非是蘇夫人。妾查了太醫院的舊卷宗,也問過翰林院的舊人,當年蘇大人和蘇夫人尚在京中,雖確實育有一小女。但此小女在白憲昭受剮的當年頻繁就醫,就連京中的各處知名醫館皆瞧了一遍。而其所患之癥,便是肺癆。得此病的小兒多半難以長大,就算苟活到成年,也不過是面黃肌瘦,枯干羸弱,時常咳血。再看皇後娘娘,素來康健,毫無半點得過肺癆的模樣,這如何能說得通呢?」

外婆笑了笑說道︰「淑妃娘娘,咱們後來不是辭去翰林院的差事,歸了西南嘛。有幸得一游方神醫指點,開了些蟲啊草啊的良方,調養了年余,孩子的病竟然除了根。我還說著,若再見他,定要千恩萬謝這位救命恩人吶。」

皇上握著娘的手︰「皇後小時還得過這樣的大病。」

皇後淺淺微笑道︰「興許是臣妾命不該絕。」

淑妃哂笑道︰「聖人,妾的話還沒說完呢。過去的老臣皆知,白憲昭閑暇時間必招翰林院的男藝人于那玄鵠宮中賦詩作對,彈琴歡哥歌,把酒言歡。這蘇大人當初……,也是如此受白憲昭愛重,私下交好乃是眾人皆知的事情。因此,妾推斷,他們的親生小女難養,才偷偷抱走了白月歸了西南,成了三個罪子中,下落不明的那個。」

皇上 的一聲︰「原來關于皇後的檢舉,你乃是推斷啊。」

淑妃跪地又言︰「雖說是推斷,但也是根據常情來判,聖人您難道不覺得,皇後娘娘跟謝將軍無論是神韻走姿,或是性格做派,都更像是兄妹嗎?再比對新任的神策軍蘇校尉,也就是蘇家二郎,哪個更相似一些呢?」

外婆說道︰「淑妃娘娘這就是無稽之談了,女兒隨父,皇後隨了他父親家人的模樣了。這蘇晝倒像了我,呵呵,沒揀到長處。」

皇上皺著眉頭︰「淑妃,你這忙不迭的過來,誤了一眾用晚膳的功夫,就是來說說你的臆測,成何體統!」

淑妃急了︰「陛下,妾舉證了這麼多,您怎麼能說全是臆測呢!從當年到如今,日深年久,人證和物證皆在一樣一樣的消失。不抓緊帶這幾位證人過來,只怕夜長夢多,連這最後的人證也沒有了。妾順騰模瓜,雖然只查到了這些,但就是為了表妾的心跡,以不使您受這一幫賊子的蒙騙。」

皇上牽著嘴角點點頭︰「淑妃這話,說的可真是大義凜然啊。可這如今胡嬤嬤成了白憲昭,她且一眼認出甕中的男童是白弘,這又當何解。除非……」

皇上欠了欠身子彎了彎腰,盯著淑妃道︰「除非,你能查出這胡嬤嬤只是假扮了她,而後的一切都是她在演戲而已。」

淑妃目光炯炯的看著皇上,然後叩頭道︰「是,妾領命。定要抽絲破繭,一查究竟。」

皇上擺擺手︰「帶這些人下去吧,今天所說的,朕都知道了。」

淑妃原本不甘心,但她也知證據微薄,只好一嘆氣,行禮告退了。

我曾經就說過,這事間的真實很多時候都是缺證少據的。何況數十年已過,又何必抓著一抔塵埃不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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