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章 舊雨重逢

皇上過來延嘉殿後敬稱外婆一聲「岳母」。

外婆跟大鐵牛舅舅趕緊行大禮,呼著使不得。

皇上將婆婆扶起入座,然後摟著阿娘的肩膀︰「現在只有咱們自家人,沒有什麼君君臣臣。」

在封後大禮前,皇上就已追封生前僅是翰林學士的外公為正一品太保,外婆自然是隨夫封為一品誥命。雖說外朝從來是正三品官員權力最大,但是封了一品,听起來也著實好听。

而這翰林學士一差雖屬于近臣,但不設品秩。如此浩蕩皇恩,又使得外婆舅舅再度跪地,再謝封誥之恩。

皇上看著舅舅︰「你叫蘇晝是吧?你早前在何處任職?」

舅舅恭敬答道︰「回聖人的話,一直在凡都督麾下擔任參軍一職。」

皇上哈哈笑道︰「小小參軍也,如今你們舉家來京,何須再返西南。不妨,朕就在北衙給你安置個差事,也好時常回來探望你阿姐。」

說著此話,皇上看了看阿娘。

阿娘笑容帶香︰「都听陛下的。」

熱熱鬧鬧的吃罷午飯,皇上又在延嘉殿睡過午覺,這才散了。

我纏著舅舅講了一午後抵御吐蕃軍的趣事,也想趁機打听打听念奕安。

舅舅嘆氣︰「你還想著那小子呢?時間可不短了呀。」

我嘟嘴︰「舅舅,最起碼,一個人他不能突然成了個迷……」

舅舅 口氣說︰「我們在啟程之前,還真的听說了一事。念王爺自從念三郎離世後,時常三更驚夢,宿寐難安。看罷了郎中無果,只好尋族中的巫師。他們管巫師叫「畢摩」。畢摩最後給出的答復,竟然是念三郎的魂魄一直未入黃泉,仍在陽間所住,父子之間心生感應,所以時常難安。」

我的心里仿佛滴答進了一滴水︰「他…還在。可是他的身子不是已經下葬了嗎?難不成只有孤魂在人間飄蕩?」

舅舅說︰「沒準真的如此。舅舅從小就听人常說,很多人在死後有放不下的東西,不肯走,便會成為一縷孤魂,呆在他喜歡的地方。」

「唔……」,我托著下巴思緒飄飛︰「那會不會,借尸還魂呢?」

舅舅勾著嘴角對我奸詐一笑︰「兔崽子,你不會是懷疑上次那個,跟著你回家的薛公子是他的替身吧?」

「你怎麼知道我這樣想的?」

「這兩人著實有三分相似,難免你這麼想。」舅舅又哈哈笑了起來︰「誒,你說,這薛公子前往蘭羌送物料,這念家人要是和他見了,會發生什麼?」

「我也好奇這個來的,沒準——,只有念王爺能解開這個迷局。」

舅舅給了我一個腦瓜崩︰「傻孩子,說不定根本就沒有你想象的迷局。」

我噘嘴,這時窗外突然響起了一聲春雷。

又是二月初二,去年今日,我和念奕安在城南的謫仙樓上,覽半城春色,一池湖光。

也是花朝了。這本是百花初綻的「撲蝶會」,只是今年春信遲,北歸的大雁也遙遙無期。

但小雨已至,再由小轉大。雨水灑瓦淅瀝鳴,又像打更的梆子,從這一日的午後,篤篤敲打到第二天也未止。

我喜歡下雨天,覺得渾身都清爽的那種喜歡。

不顧寒冷,我正在延嘉殿前,細看花木上萌生的綠芽。再伸手捏捏,冷翠冰涼。這女敕幼將將誕生,就要承受這般苛待。

舅舅手持油紙傘,正與我一同頑皮,他用竹竿捅了捅大桂樹上的鳥窩笑道︰「菟兒快看,有兩個麻雀蛋。」

「咦~~~,掏下來叫我瞅瞅長什麼樣。」

正說著話,有個頭梳丫髻穿戴華麗的大姑娘笑嘻嘻的跑過來,奪走了舅舅手中的竹竿,蹦跳著去捅鳥窩。

我剛認出她是誰,然而舅舅卻先我一步,愣愣的喚了一聲︰「憐娃?」

我訝異︰「你們認識?」

憐娃姐姐見有人喊自己,轉過頭來,也是愣愣的回望。

四目相對之時,兩人竟然眼中起了霧,話哽在喉,翕動著嘴唇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憐娃不可思議的搖搖頭,然後撲過來抱住舅舅︰「阿晝哥哥,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舅舅情緒激動,一只手想撫模她的肩頭卻又不敢,口中語無倫次著︰「是啊,是啊,你怎麼也在這?哈哈,你我還都能活著呀。」

氣氛亦將我感染的激動起來,我笑看這一幕久別重逢。

李夫人在一群丫鬟的攙引下大步走過來,語氣微怒︰「憐娃,憐娃,娘說過什麼來著,來拜見皇後娘娘,是不是應該安靜守禮?」

憐娃姐姐的瘋傻之癥如今好轉了許多,她立馬松開環繞舅舅的雙臂,對李夫人介紹道︰「阿娘,這就是我給你說過的阿晝哥哥。」

李夫人怔了一下︰「這位是?」

我連忙說道︰「夫人,這是我小舅舅,是阿娘的弟弟。」

李夫人恍然笑道︰「是皇後娘娘的阿弟呀。唉喲,公主,你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

我攙上李夫人的臂彎︰「下著雨呢,夫人和姐姐進去說話吧。」

上了熱茶,我們圍坐在一起,聊著當年之事。

「約莫是六年前,我在雲中城的牛場里每天都干著同樣的活兒,放牛,喂牛,撿牛糞。有一天,發配來了幾個女奴,其中就有憐娃。哦對,現在該稱呼李二小姐了。她那時候什麼都不會,人人都說,她像是小姐身子丫鬟命。農場主本就對我們這些奴隸苛待,平素里還動輒打罵,莫說是個吃閑飯的了。我看不過去,就主動去教她怎麼做事。接觸了才知道,她原是神智與常人有些異樣的。嗐,不過話說回來,那些年的境遇,我都感覺自己差點瘋癲了,別說是個弱不禁風的姑娘家。」

憐娃姐姐接著說︰「我不傻的,真的不傻的。很多的事兒我都記得,可是腦子就容易一團糟,像是有個火種種在心里,它燃起來的時候,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不解問道︰「李夫人,上次那個木匠,所謂姐姐的繼父,不是說在姐姐小時候就撿回家了嗎?那應該一直在京里,不該是雲中城啊。」

李夫人嘆口氣︰「那個木匠的話,三句里有兩句真,一句假。那一日在謝府,木匠本以為憐娃闖了禍,會連帶著遭受責罰,才演的一出可憐兮兮。」說著話,李夫人涌出熱淚來︰「是打小撿回家的沒錯,後來就把孩子賣了一回,真不知道那一家對憐娃做了什麼,後腰處好大一塊傷疤。」

阿娘問道︰「那後來是怎麼又回到木匠身邊的?」

李夫人輕拍了姐姐︰「憐娃,快跟皇後娘娘說說。」

憐娃撓了撓頭,情緒開始焦躁起來。

舅舅連忙勸住︰「別逼她,別逼她。她還不想說。」

一眾會意,連忙哄了一陣,這才使她安穩下來。

舅舅手剝了一大塊柚子肉遞給她︰「來,以前吃了阿哥剝的甜瓜就乖了,也不知道現在變了沒?」

憐娃笑著咬了一大口柚子,直咬的汁水四濺,臉上帶上甜絲絲的笑︰「沒變沒變,阿晝哥哥待我最好,我只听阿晝哥哥的話。」

舅舅笑的明亮︰「甜吧,阿哥再給你剝。」

「甜,甜。」

舅舅繼續剝著柚子,換口氣繼續說道︰「二小姐後腰那塊大疤,在她剛到農場的時候我就看見了。不過那時候看起來,是條新口子。盛暑時節,奴隸們的衣裳又是各個破爛,身上的肉永遠遮不全乎。她就帶著那麼一條蚯蚓模樣的傷口,紅紅腫腫的。我生怕那口子發炎,天天挖草藥給她敷上。直到那一年隆冬,口子才正兒八經落成了疤,她喊腰疼的次數也才少了。嗐!」

長輩們听了這話,都抿著嘴,噓著悶氣。

看這傷口位置,再逢突厥巫醫,移花接木之術。很顯然,憐娃姐姐的腎被拿走了一個。

一時間,我心中反復,糾結難斷——到底該不該將這真相說出來?

若是說,是明說還是暗說。

若是不說,我又能在真與假,撲朔與明朗之間,做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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