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九章 擔責受過

回宮次日的清晨,我打著哈欠到上房吃早膳。

宮里的擺膳時間,永遠這麼準時,比大舅家提早了至少兩刻鐘。

內膳房飯菜的味道,一聞就知。我撇撇嘴,吃的膩膩的。

娘已經用的差不多了,叫人拿來我的醫案,細細翻看著。

我正睡眼惺忪的捧著粥碗,突然听見一句︰「菟兒的病情已穩定了,能受罰了。」

「啊?」我差點把碗扔了,不可思議的看著娘。

娘對樺蘿說︰「今日你找覃鳳儀一趟,找她拿個訓誡宮女用的小板子。」又對同樣驚訝的玫姨說︰「今個內官局各司工作匯總與交接,事項繁重,應該晚膳後方回。睡覺前,把她帶到我房里。」

我丟了筷子抱著娘的腰︰「娘~,為什麼要打我?若還是前度的事情,菟兒不是道過歉了嗎?」

娘撫了一把我的額頭︰「因為什麼?你自己好好想想。今日提前通知你了,也是叫你好生做個心理準備,別又驚著嚇著。」

我情緒激動︰「娘~~,您不是說要寶貝我的嗎?怎麼一回宮就變了!!!」

娘笑了一聲︰「這不沖突呀。行了,娘要去忙了。」說著話,她拽開了我的手,出門了。

我蹲在地上,看著她的背影發呆。

小珂不解的問玫姨︰「大人這是……」

玫姨把幾樣小菜拌到粥里攪了攪,拉我起來︰「吃飯吃飯。」又嘆口氣︰「不熟熟她身上的皮,你當這一關能過得去?大人肚里的火兒,攢了幾個月了。」

我呆坐著不動,玫姨用調羹往我嘴里塞,細碎念著︰「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逞完了英雄這就是代價,該你的。」

不知滋味的把粥咽完,我一如喪失了行動力,回房就躺下了。

雙眼迷離中,太陽越來越高了,陽光打在床上。我伸手握了握,掌心空空如也。

嘰喳皮和紅臉蛋看準了機會,進來我房里跟我講神話兒正逗我開心。突然院子里響起覃鳳儀的聲音︰「方才樺蘿尋我,恰好有事不在局中。她要的東西,我給送來了。」

樺蘿吧嗒著步子小跑過來︰「多謝覃大人,您怎麼還親自過來了。」

那覃鳳儀笑了一聲,我听著尤為可惡,只听她說︰「一說是要這東西,本官就捏了一把汗,小郡主可是又要遭殃了吧。也就想著,親自來一趟寬解她幾句。」

接著東廂的門就開了,嘲諷我的人進來了。

她坐到我的床邊,笑的熱情,上下掃視掃視了我說道︰「過了個年,郡主的氣色好多了。」

我不理她。

她輕嘆︰「咳,想當初郡主剛到內官局,課業還是本官教的,那時候多機靈懂事啊。後來掖著自己的性子,折騰的一出出,當真是叫人沒了辦法。年少又權重,真是管也沒法管,勸也沒處勸。到底是個姑娘家,今後可得學著點穩重周全,再不敢跟悍匪似得。你肺炎高燒的那幾日來看你,整個人病的不成樣子,你是自己瞧不見自己啊。放心吧,你大病初愈,你阿娘也就是給你個警告,不會真打的。何況……」

她壓低了聲音,挑著眉哄我道︰「我選了個最小最薄的拿來的,打不出什麼傷。」

我這才動動眼楮看了看她,沉聲說了句多謝。

覃鳳儀眉骨很高,笑起來有兩個虎牙︰「還有啊,那次例會,你把林作司駁斥的臉色烏青了兩日,哈哈哈,直叫咱們暗里笑了她好一陣。你呀還是小,只知進不知退的。不過,覃姨有時候也佩服你,若是你長到了咱們的歲數,那得是多厲害的人物兒呀。但是呢,如今富貴已有,坐享其成便好,可是沒有必要當甚麼人物了。」

說著話,她點了點我的鼻尖。

這段話說的意義匪淺,仿佛她以為我懷揣著多大的野心。抑或是勸我再不要染指政事。

我蹙著眉頭看著她︰「覃鳳儀多慮了,當初做了尚書只是為了躲阿娘的打,如今看來,還是沒能躲得過去。」

她又是哈哈一笑︰「過會子,我勸勸你娘。局中事多,覃姨就先回了。」

「覃姨慢走。」

她走後,嘰喳皮眉飛色舞的說︰「郡主,挨打有什麼好怕的?我教您訣竅。」

我眼楮一轉看著她。

「您到時候啊,就憋著一口氣,在心里數著數。可不能正著數,要倒著數。從十數到一,千萬忍住了。」

「然後呢,第一輪數完,再數第二輪。您會發現,差不多數到第三輪最多第四輪的時候,皮肉就麻了,不多疼了。」

「哭啊喊的可是大忌,屬于自亂陣腳。只要挺住,最難的時候很快就過。這口氣若是松了,可就覺得極痛極怕了。」

紅臉蛋在一旁笑到不行︰「郡主郡主,這可是她多年的挨打經驗,絕對可信。」

我終于被她們逗樂,咬了咬下嘴唇,嘻笑了幾聲。

心情剛好點,又听樺蘿在外間跟玫姨交待︰「您把她看緊點,備不住因為害怕,再躲哪兒去。」

玫姨搓著她的絲線︰「喏,屋里兩個丫頭呢。」

我暗罵了一句︰「真是有毛病,都是準備當節目看的。」

嘰喳皮附和著朝門外一白眼︰「郡主,咱不理她,人家樺蘿本來就當自己是掌事的,啥都得操一遍心。」

紅臉蛋兒撫著我額角的碎發,巧聲的說︰「郡主,不想了。奴婢瞧您耳孔有些碎屑,不如給您采采耳吧?奴婢家里以前是專門干這個的。」

說到這個我立馬來了興致︰「好呀~」

這采耳又稱小舒服,此時解憂再好不過了。

日頭還是落下了,我不知道這一天是怎麼挨到現在的。

遙听外頭成群結隊的腳步聲,我就知道娘回來了。

身子微微有些發抖,我搓了搓臉,一種難過浮上心頭。懊喪,挫敗,難堪一層層籠罩著我。

我抱著膝蓋窩在床角,眼鼻已經酸楚,渾身又好像發燒了一般,隱隱刺痛。

等待「處決」最是難熬,又不知過了多久,篤篤的敲門聲像是敲起死亡的鐘聲。

玫姨會了意,過來內室領我。

我把自己抱的更緊了,沒有抬頭看她。

「走吧,姨也沒辦法。」

我瞬間一股勇氣穿上鞋子,罷了罷了,磨嘰著反而叫人看扁。

來在後寢,一推門,只覺得屋子比平時高大了許多,也黑暗了許多。

娘坐在塌上正等著我,那種壓迫感撲面而來,我一步一挪,緩緩走上前。

只是睡塌旁亮著幾盞燈,沒有其他宮女在場,娘的身邊兒放著個一掌寬,一尺多長,帶著手柄的小木板子。特別像拍打陶器的玩意兒。

略略觀察著一切,我垂著頭沒說話。

娘對我一招手。

我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來。

她撲哧一笑︰「你的小手能挨多少下?」然後拍拍自己的腿︰「來。」

我面頰顫抖著沒動,她抬眼瞪著我。

本就是孤零零的承受這一切,我不想選擇這種「親近」,遂落寞的往塌沿兒一趴,深吸一口氣。

可娘沒依我,一切都要按照她的方式來。她一托一扯我的腿,把我拉過去橫放到她的大腿上,麻利兒的一拽棉褲,我渾身跟著一個冷顫。

我感覺自己滿身的雞皮疙瘩,渾身僵硬著收縮著,恨不得練成縮骨功一般。

娘輕撫我一把︰「不許繃勁兒。」然後上手把我的棉襖往里一掖,好使擔責受過的地方沒有任何的遮擋。

做好了準備,左手一按腰,一句「你最好老實受著」的警告之後,木板子就貼到了皮肉上,冰涼……

我吸口氣,咬著牙,木板子試了試勁兒就瓷實的拍了下來。

我用了嘰喳皮的應對方法,開始數數,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板子再薄再小,它也是硬木頭撞軟肉。我緊抓著床褥,梗痛了脖子咬碎了牙來生扛這一切。

疼痛它就是個能挖空人的東西,十板子下來我就覺得自己的一塊肉已經沒了。

第二輪十個數換成了另一塊肉,也沒了。

娘略停了停,皮肉似乎得以喘息,才哄的一下著了。

玫姨見打紅了,開始勸︰「大人,要不然把肉揪起來擰,這樣拍打容易打死。」

娘哼笑一句︰「打不死,你沒瞧她能耐大了,一聲都不吭。」

然後,她似乎加大了勁兒,打在了臀腿之間的位置。我扭了扭身子,仍舊卯著勁兒,絕不把這口氣松掉。

由于過度忍耐,頭和眼眶開始脹痛,渾身開始出汗。我把憋回來的眼淚往下吞咽著——真的有眼淚往肚里流這回事。咸咸的,苦苦的。

但嘰喳皮說的沒錯,挺過幾輪的數,真的開始麻了,不像方才那般痛的揪心了。

扛過了疼痛,扛不住突然之間襲來的莫名情緒。它郁結在我的胸膛無處安放。

我的胸膛抖著,越抖越嚴重,越來越難以自控。然後我就開始吭吭  的哭,如果這能叫做哭的話,因為它只是因為胸膛的瘋狂顫抖而震動了聲帶那般,連光打雷不下雨都算不上。

前搖了半晌,這股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終于從胸膛泄了洪,開始往上路涌來,從心窩抖到了肩膀,始才淚如雨下,啜泣難止。

我就掛在娘的腿上哭到一抽一抽。娘已不打了,可是打不打都妨礙不了這奔流的情緒。玫姨見我這般,拿塊巾子墊在我的頭臉之下,接眼淚用。

過了好一陣,我才漸漸安靜了下來,這時候始才明白,那曾經的,所有關于尚書大人的尊嚴與榮譽,在今夜被全盤洗去,剝蝕一空。我是受人尊敬,被人認可,有權勢地位,說話頂事的尚書大人啊,何以落魄至此!渺小至此!

那一切猶在眼前仿如昨日,可這一時卻清晰知曉那已成黃粱舊夢。強大的落差之下,心神悲沮,愴然涕下。

我恍惚的趴著,梳理消化著情緒。

娘見我緩過來點勁兒,抹著我後背的汗說道︰「挨阿娘兩下打,就傷心成這樣?」

我顧不上說話,轉了轉臉,可是當臉頰不小心貼到玫姨給鋪上的帕子之時,那種羞辱又使我抽抽了一陣才平靜。

「知道為什麼打你嗎?」

「不知道。」我也想了,以前的事情認過錯,表哥公馬的事娘要有證據當時就訓斥了,所以,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那再給我想想!」跟著,娘又抽了我一板子。

這板子抽的我一蹬腿,吱嚀了一下才說出話︰「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看來你不擅自省啊。好,那我就問你,昨日聖人宮門來迎,你哭什麼?」

「我……」

「你是為誰委屈呢?是為娘,還是為你自己,或者,是為你父親?你不會以為,娘是你父親的人吧?你既然這麼喜歡哭,今晚上就讓你哭個夠。」

談到這里,我的情緒改變了,又惱又怨的說︰「娘委屈,娘不喜歡那個人。」

「所以,今後聖人每次親近娘,你都要鬧脾氣是嗎?你可知後果?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別人看到了你的態度,就會認為這同樣是娘的態度。再這樣下去,你我在宮中的處境如何,一想便知。」

我意識到娘說的有理,便連忙認錯︰「我懂了,下回不這樣了,一定改。」

娘說︰「在這宮里,喜怒哀樂都要恰當。現在既然自己也知錯,你需明白,這是由于你做錯事導致的責罰,你應當應分的。還有二十板,你給我好好記住這一回疼。」

我不淡定了︰「娘,別打了,菟兒真的記住了!」

這最後二十板,是被拘著腋下放趴在塌沿兒,玫姨按住,娘站起來抽的。

那木板子跟戒尺還不同,面兒夠大,一板子下來疼半邊。

我的感受就是在剜肉,剔骨。

脆響伴著我忍耐不住的哭聲響徹整間屋子,甚至整個院子,我終究回歸到了因疼痛和畏懼的哭泣里。

許久之後娘才告訴我,只有足夠的疼痛才能掩埋我那時的傷心,她明白我傷心什麼,但更明白潛伏在我們周身的危險是什麼。在當時的境遇之下,她不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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