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畫生動,燈籠紅火,彩帶紛揚。和家人們一齊動手張羅布置,年味就出來了。
新剪下的桃枝像是擦著香粉的窈窕女子。再從桃樹上鋸下兩塊桃木板,刻上「神荼」、「郁壘」二神,桃符就制成了。
桃符又名仙木,百鬼所畏。制成後先存放著,只等著正月初一一早,再掛于家中大門。
我攥著一大把鯉魚結,一個個的往花樹上掛。尖尖雞仰頭看鯉魚結垂下的紅穗,抖抖尾羽媲美,漾動如瀑。洋洋灑灑的白與熱熱烈烈的紅,都是喜悅的顏色。
表嫂說帶我出去逛年市,但娘說不叫我出去喝風。在家里等了許久,終于看見表哥表嫂抱著一大堆零食玩意兒回來了。
「妹妹,給你買的糖人。」
「哇……」,我欣喜的接過,瞧著這碩大的糖貓咪,伸出舌頭舌忝了舌忝它的耳朵。
然而,猛的一下,被娘奪走了。
我滿眼意外。而娘已拿著糖人高高的插在樹洞里,數落我道︰「這東西能吃嗎?也不知道是從誰的髒嘴吹出來的!真不知道干淨。就插高點,做觀賞用。」
「唔。」
但我後來又鬼使神差的舌忝了一口,或許覺得吃外面沒問題,可又被眼尖的娘看見,勒令我將糖人摔碎。
洶洶目光之下,只好摔碎。
我有些失落的看著糖人碎片,甜的東西不該沾了灰呀。
正垂頭想著,沖來一個穿粗布花襖的女子,二話不說蹲在地上就撿,動作迅猛雙手並用,將碎糖塞進嘴里嗷嗷的吃,那叫一個津津有味。
她的舉動嚇得我往後退了兩步。
舅母趕緊過來,指著地上的女子說︰「這是何人?」
管家和府里的婆子們聞聲而來看了看︰「這不是府里的下人啊,從哪兒鑽出來的傻子?」說著話揪住她的頭發,狠勁兒的往外拎。
二門處一個修繕游廊的木匠夾著膀子小跑過來,跪地求情道︰「夫人,這是小人的孩子,她腦子有些毛病,您饒了她吧。這年下里都忙,沒人得空看著她,這才不得已帶來了貴府。一時沒看住,就……」
他對女子招招手︰「憐娃,來,過來。」
這瘋傻的女子倒還听她爹的話,瞬間安靜了下來,挪到木匠身旁,一邊挽著她爹的胳膊一邊舌忝手指。
舅母一擺手︰「罷了罷了,帶出去吧。」
木匠磕著頭︰「謝您了,謝您了。」
我好奇一問︰「她是怎麼傻的?」
木匠面帶難色,嘆口氣說︰「回小姐的話,不瞞您說,這丫頭啊,是我跟她娘撿來的,打撿來時候就這樣。不過也沒舍得扔了她,就一直養到了現在。如今這麼大了,沒有人家兒會娶個傻子過門。嗐,我活一天,她活一天吧。要是哪天覺得自己不行了,就先一碗藥藥死了她,這才敢閉眼吶。」
一席話說的我酸了鼻子,我抬頭道︰「舅母,好可憐吶。」
舅母也是面有憐色,沉聲說道︰「管家,今後府上的木工活計,都給他吧。」
木匠推著傻姑娘的後腦勺︰「憐娃,學爹磕頭,謝夫人大恩!謝夫人大恩!」
豈料那傻姑娘突然蹦出來一句︰「他們家還不如我家氣派呢,憑啥要磕頭?」然後就開始嘿嘿嘿的傻笑。
木匠氣紅了眼,一邊賠不是,一邊拽著傻姑娘卻步往後。
這時娘走了上來,說了聲且慢。然後來在傻姑娘面前,問她道︰「你方才說,你家很是氣派,有多氣派?」
傻姑娘吃著手指︰「就就就,就大呀,屋子高呀。」
娘淺笑問道︰「是不是二門門亭之後,有座漢白玉的假山呀?」
嗯?娘說的這個景致,我怎麼這麼熟悉……
傻姑娘的眸子開始變得很深,陷進了回憶里,聲音飄忽的說著︰「有個白色的山,家里也有小溪水,我說要買糖葫蘆,他們不給……我就,就自己買……」
話語開始變得零碎,兩行淚水已從她的眼中嘩嘩流下,像是沖毀河床的洪水。
隨即她開始渾身發抖,雙手捂著太陽穴,頭痛欲裂的蹲到地上,眯著眼齜牙咧嘴。
娘嘆口氣,吩咐府衛︰「著人去李相府一趟,只說有要事,還請相爺速來。」
我心里一驚,這是作何?忽閃忽閃眼楮,才想起相爺曾經講過的一段往事,難不成傻姑娘是李府走失的二小姐?
娘對舅母耳語了一番,舅母馬上改了神色,當即叫拿糖哄著這傻丫頭,還命丫鬟們為她打水沐浴。
我在一旁默默瞧著,當把她身上的泥兒搓個干淨,露出白生生的皮肉之時,其後腰部位一大圈的傷疤明顯起來,像是被人取走了一只腎般,觸目驚心。
傻姑娘顧不得旁人的目光情緒,只在水汽蒸騰的澡盆里,一口一口嚼著糖,大快朵頤。
洗完了撈出來,換上一身干淨衣裳,再拉到暖爐旁給她烤著頭發。整個流程下來,只要有甜食堵著嘴,她就不吵不鬧。
當相爺和李成蘊出現在門口,看見這個頭梳雙丫一臉無知的傻丫頭時,瞬時怔住了。
挪進屋的那幾步是艱難的,那一時,相爺就是個年邁老人,說不出的哀悲與滄桑。
近前了,他蹲在傻丫頭面前,盯著那張臉許久許久。
傻丫頭感覺到了有什麼不一樣,把注意力從吃食上分離出來,回看著相爺。
四目相對,兩張愈來愈激動的臉頰抽搐著,再到閃著淚,顫著牙。
相爺終于忍耐不住,雙手抓緊了她的肩頭︰「孩子,是你,爹爹第一眼就認出你來了。」
此情此景,見者傷心。
可傻姑娘嗷的一嗓子,用力掙開了相爺,發了瘋似得哀鳴慘叫。
相爺頹然一驚,差點跌坐在地,還好被李成蘊護擁住。
「這,這……」,相爺滿眼的不可思議。
娘叫丫鬟們把傻丫頭哄去了一旁,又喚來了木匠。于是,一圈人圍坐在一起,開始討論起塵封往事。
舅母問娘︰「阿妹方才是如何看出來的?」
娘說︰「這孩子走失的那一年,在太後宮里養過一段時間,我也是常抱的。當時已有六歲,容貌與如今差不太多。再加上她那句話,難免不聯想至此。」
舅母點著頭,問那木匠道︰「那你說說,這孩子你是從哪兒撿來的?」
木匠的眼中一直隱隱含淚,他輕咳了兩聲才緩緩啟口。
在不得不將往事的塵沙吹開之時,他是如此流連難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