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四 冬蓮花開

京南的水仙碼頭開了一朵冬蓮。

若雪塑成,浮于薄水。

引得大批人前去做獵奇一觀。

當國子監為使監生出外采風,作詩歌詞畫一用,而封下了半個碼頭之時,熱鬧達到了最頂峰。

國子監監生,所招生源大體上說只有兩個來處。一為權貴之後,二為才子之首。

天底下一半的位面之子聚首一處,若鮮花引蝶,招來了不少特殊的「看官」。他們目光灼灼,對月台上賞花詠賦的少年們一一打量。私聲討論著哪一個前程可期,又是哪一個可「招為良婿」。

有一個喚作篤齡的監生,生于廣西合浦縣。因寫的一手好字,又詩才斐然,被當地州府奉為翹楚,推舉至此。

這日,其他生員皆于水畔言歡,而他猶嫌不足,嘆曰︰霧中看花,不見全貌,少些滋味。于是,泛舟一葉,劃開七八步,漂向水中蓮。

近前了,把槳木擱好,俯身在一側船欄,近觀了少頃。爾後滿目憧憬,甚至屏住呼吸,雙手若捧至珍之物,捧住了那脆生的蓮瓣。

潤、柔。

無可匹之的觸感。

他數了數,一共十九瓣。

佛經中說,人間的蓮花不出數十瓣,天上的蓮花不出數百瓣,淨土的蓮花千瓣以上。

「可,只是十九瓣,就美至此。世間何物比輕盈……」他嘆道。

然而,現實往往會告訴,我等所愛之物本來平庸。正因為注入了喜愛,才給原本的庸物鍍上了一層華光。亦如此時這反季而開的蓮。

這監生將頭湊的更近了,欲要一嗅蓮之清芳。

然而所有被人為虛構出來的美好假象將在下一剎崩塌瓦解!

誰能料想竟有一條舌頭猛然從蓮花蕊中吐出,直撲向那湊近的人首!繞頸一圈後,那舌頭的頂端 的一聲吸在了頸血管上!

而後冬蓮就這麼咕咚咕咚,飽飲起了監生的鮮血。

所有人驚的尖叫震天。監生篤齡恐懼到了極致,勉強直起身,呆梗著脖子,五官扭曲,瘋狂去撕扯脖子上的舌頭。

可這肉紅色的舌頭彈性十足,像一根皮筋,無論如何拉扯,只會變長而不能扯斷。

監生發出絕望的嗷嗚大喊!

而蓮花因為喝了人血,原本雪白的花瓣開始變的粉紅,再到桃紅,再至嫣紅,以至紅的嫵媚,極盡妍態!

幸好碼頭上的一個佣工正在附近打撈水藻,便連忙劃船過去,長鐮一揮,唰的一聲,舌頭應聲而斷!整個「蓮花」也合瓣為苞,沉入水中去了。

監生抓了一把脖子,終于將附著的吸盤一樣的東西薅了下來,握在手中黏糊糊的,紅嚕嚕的,一張小嘴還在不斷吸吮……

脖子上的血洞止不住血,染紅了青衣。在一眾將他拖回月台時,人已經因為失血過多暈厥了。

我的姨媽——我阿爹的妻妹,淚水漣漣的對我講述了上面這段故事。

她書了拜貼遞進宮來求見我,好救一救姨丈。

「我心里這個怨啊,你說他就一屆博士,窮教書的,干好書院的分內差事就完了,非得沒事找事,去采什麼風!可話說回來,你姨丈也是一片好心啊,以為這景不常有,最是能引人詩興大發,這才做主帶了監生去了碼頭。沒成想,出了這檔子事!現如今受傷的那個命在旦夕半死不活,本就要被主薄大人問責的,要是再攤上人命,你姨丈可就完了,嗚嗚嗚……」

我趕緊糾正道︰「姨媽可千萬別這樣說,怎麼不是分內差事了?況且帶監生出來,也定是經過錄事批準的,絕非一人之責。說到底出了這檔子妖邪之事,歸咎于人禍總是牽強。京兆府可在偵查之中?」

「在查在查。昨個兒下午生的事,傍晚時候京兆府的人就來了書院,對在場的人挨個做了口供筆錄。」

我揉了揉惺忪睡眼,剛散朝回來睡了兩個時辰就被人火燒火燎的叫醒,整個人還混沌著,哈欠連連的道︰「昨天初四可真熱鬧。我看您不用著急,現下把那個受傷的監生救活為先。失血過多嘛,輸些血就好了。」

姨媽一臉疑惑︰「啥?啥是輸血?」

呃,人還沒醒,禿嚕了嘴。

可是這樣的療法在時下不易,既無醫療工具,又無法偵驗血型。于是凝眸思忖了一會兒,問道︰「這監生的父母可在京中?」

姨媽答︰「有一老父。」

「嗐!這就好說了。」

我畫了個注射器圖型。標明尺寸大小,至于材料,用銀和樹脂。然後交待給小珂︰「拿我的手諭去一趟司制司,今日之內務必給我做好,不容有誤。」

小珂應聲去了。

姨媽咧著嘴︰「呀,這,有何用?」

我講演道︰「兒郎缺血,父怕喪子。所以把父親的血抽出來一部分,再注入兒子的身體,豈不兩全其美?!」

又撫著姨媽的肩頭︰「但是,任何的醫療手段都不能保證萬無一失,絕對起效。現在呢,姨媽趕緊回去,叮囑醫官務必設法讓他活到明日,待用具制好了,就有了一絲轉機!」

姨媽笑著,抹干淨殘留的淚痕︰「行行,姨這就回去,把存著的老參給他煮了,吊著命!」

我送著她︰「您跟姨丈都安安生生兒的,本就算不上咱們的罪過,切勿擔憂自苦。」

姨媽感激的握著我的手︰「哎,你外祖母家門第矮,姐夫又在西南,現如今能指望上的,只有你了孩子……」

我安慰道︰「放心吧,我會將此事酌情處理。也是我粗心,應該時常去家中探望的。」

姨媽又噙了淚︰「有你這話,姨的心里好受多了。那明日,你可早點來啊!」

「只要用具到位,立即趕過去。」

百般哄勸,始才將她送到了宮門。看著馬車揚長而去,我長出了一口氣。這近來,自己愈發是個大人了。

剛回來坐下,就有隨從來報︰百小治抓到了!

我這個精神,當即出宮,來在了自家賭坊金玉城。

邁著朗步沖進後院,一把推開了柴房的門。

地上的人被反捆著雙手,正靠在柴堆上磨繩子。

我冷笑︰「百事通,好久不見了。」

他瞪大眼楮看了我半晌,好像不敢相信是我似的︰「哎喲,凡姑娘?」然後哈哈笑道︰「我還當是哪個同行抓了我下黑手呢,原來是你,真是叫我虛驚一場!」

旁邊的隨從給了他一腳︰「大膽!還不拜見郡主!」

他嬉笑著,跟以前去他的攤子買東西一樣的笑容︰「對對,您是郡主了。數月前看過皇榜。嘿——,我咋一時忘了呢!郡主安好!」

我蹙眉道︰「百小治,別跟沒事人似得。那你自己說說,本郡主為何抓你呢?」

他的笑容有點凝固,一副思考如何應對的模樣,又帶了些委屈︰「郡主,當時不是您叫我離了隻果嗎?我這听了您的話,不在外膳房賣貨了,還不成嗎?」

我一擰嘴角︰「本郡主是看在隻果的情分上才客客氣氣問你話,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隨從們聞言拿出了幾樣刑具扔在了地上,對我說道︰「郡主,您且在院中等待,別在這污了您的眼。」

我垂下眼皮瞄著百小治︰「說嗎?」

他上牙咯著下牙,神情猶如便秘,難為的說道︰「郡主……一開始歡天喜地的拿了您的條子準備入蜀地,可是剛出了城門,眼淚就止不住嘩嘩的。走了一里地,再往回走半里,猶豫了一個時辰,這才決定了,還是舍不得隻果,也舍不得在京城操持了這麼久的營生。」

「後來,就跟義父,也就是我的老板,商量之後,開始做東瀛到京城的這條商道。真沒騙您,不信您問隻果!」

我蹲下來,支走了隨從們,僅留了卓奚一人在旁,這才小聲道︰「你離宮前我親耳听到,那批東瀛私貨銀蠟頭本應由你接貨,在你處存放。可為什麼。最後會走了外膳房的官貨途徑?」

他垂下頭,有些喪氣︰「那一次,是首次跟東瀛人做生意,也是鹿呦鳴托我向東瀛人訂購這魚的。並且談妥,何時何地送至掖庭宮外。至于為何外膳房的官賬里也有預定,小的著實不太清楚。唯一能肯定的是,接替我差事的那兄弟並未收到此魚。後來听說宮里因為食魚鬧了風波,才仔細回想了一番,我懷疑……」

「懷疑什麼?」

「我懷疑是有人頂了我的名,冒領了那批銀蠟頭。」

我輕輕點了點頭,結合之前的跡象,我預估該是鹿呦鳴這廝做了冒領之事,又設法使這魚入了官冊。

所以說,原本為了先養著,擇時機毒殺烏昭容。後來因暴雨出了岔子,魚兒借著魚缸漲水跳進了別的魚缸,以至毒死了二皇子……這事辦的,有些蠢。

我踱著步子思慮著。其實,我也是希望百小治能盡量是無辜的,畢竟隻果的一顆心還撲在他的身上。

「百小治,我批給你的條子呢?交出來,我或許可以考慮放你走,甚至,成全了你和隻果。」

他彎了彎腰點著腦袋做磕頭狀︰「謝謝您,謝謝您,條子在我住處的瓷枕里擱著呢!取來就成!」

而後,百小治口述了地址,我便著人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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