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二 河蚌弄波

我們趕到的時候,西海池邊兒上已經圍了一大片人。

許多宮女宦官正拿著網兜子撈河蚌,還有的直接卷了褲腿,下去淺灘模的。

听他們嘰嘰喳喳嚷道︰「這冬天兒里的河蚌最肥,撈回去先熱水一綽,把那顫巍巍白女敕女敕的蚌肉取出,與咸骨一起燜了,出鍋時候再加點蒜苗兒,哎喲那個味兒!再鮮女敕不過了!」

听罷,我吞了吞口水,用手指戳了戳薛莫。

他憋著笑︰「我叫人給你逮。」然後一推旁邊那侍衛︰「撈兩個大的來。」

我把手掌一合,差點雀躍起來。

小樹牽著蘭內人的手也從甘露殿溜了出來,過來一拍我的肩︰「到的早啊!哪里有了新鮮事,總有咱們薛侍衛為你打探在前。」

蘭內人笑道︰「成日家出雙入對的,薛侍衛還不去求了淑妃娘娘,替你們做主。」

兩人說罷,又壞笑起來。

我一牽嘴角︰「旁個都忙著撈野味呢,倒是你倆嚼閑話都能喂飽肚里饞蟲。」

小樹一拍手︰「哎呀,倒快把正經事給忘了,這東西有年頭沒吃過了,想的很。走了走了。」

然後她一扯蘭內人,就小跑著湊近了池堤。

聞訊而來的人越來越多,大伙兒都撈的熱鬧。這時尚食局的幾位大人來了,遣退眾人道︰「都散了散了。這些河蚌來路不明,豈能輕意入菜!」

人群里炸了鍋,紛紛嘟囔道︰「這河蚌都活蹦亂跳的,怎麼不能吃了?」

「對啊對啊,活生生的,要說是死的,咱們自然是不踫的。」

一時間,勸的人自說自話,維持不住。撈的人赤膊上陣,熱火朝天。

那侍衛提了一網兜回來交給我︰「個個肥美,尚書看著可行?」

我模了模帶著細膩螺紋的蚌殼,每一個幾乎是人臉大小︰「甚好,有勞你了。」

我二人轉身離了喧鬧,薛莫送我回去的路上叮囑道︰「若真食用,可是得 久一些,這些該都是宮外野塘子游過來的,怕有水蟲。」

「後宮水系,果真是通著宮外,起初我還不信。」又隨即一樂︰「說不定是你們把水猴子逼急了,它挖通了一條水路,自己逃了,這才給了河蚌們游過來的機會。」

薛莫沉寂下來,默默說道︰「我悄悄告訴你吧,通著一個舊水庫。」

我愕然︰「你怎麼知道?」

「這事……只有薛家人清楚。」

「那公主的歌兒?」

「嗐。起初那個前朝水庫負責了舊宮址的大部分用水。後來宮城大改過兩次,早就不再引那處水源。再往後朝代更迭,一來二去,宮城的用水早已換成了南邊引來的渠水,深井水,和北苑的甜水山泉,誰還能記得此事。而那座舊水庫曾有個特別之處,就是窩居著一大群河蚌。這蚌種肥碩,產出過一枚眼珠大小的夜明珠。所以這歌兒,該是那渾孩子據此瞎編的。」

「那後來呢?」

「就是因為能產好珠,才將水庫改成了采珠場。就說珠璣一詞,多半的人都不知其意。圓形的為珠,異形的為璣。不論珠璣,只要是那一方水產的,就格外華光照人。但也並非取用不盡,大力開采了五六年,產量每況愈下,後來無珠可取,便也就徹底廢棄了。」

我想到了那枚墜子上的九個小字,于是問道︰「那這荒廢經年,如今河蚌再度泛濫,會不會又有了采珠人?」

他撓了撓後腦勺︰「要不,我帶你去瞧瞧?」

「咦,荒郊野地的,怎好與衣冠禽獸為伍。」

「那就不去了。」

「算了,再勉強信你一回。」

「別勉強啊。」

接著,超凶的拳頭就落在了他身上。

騎著快馬一路往北走,從北苑外圍穿過,進入了山脈之中。

雲黃日曛,草木凋敝,萬籟俱寂,冬山慘淡如睡。

硬風吹疼了臉,猶如枯枝將皮膚劃傷。我將手搓熱,捂住臉頰。

薛莫取下馬匹上掛的酒袋遞給我︰「冷了喝兩口,身上就暖了。」

我接過,嗅了嗅酒香,有點像舊年飲過的猴兒釀。

遂感慨空谷無花,新篘有酒,去年窮勝今年。

在小山歧路蜿蜒,轉過三五重重,于山包夾空之地,一泊明湖現于眼前。

「這就是了。」

我二人下了馬,攬著雜生的蘆葦叢,往水邊走去。

浮萍盡數枯了,像是一塊塊爛抹布癱在水面上。一切都如此安靜,不見半點漣漪,渾一副死水模樣。

「好吧,我明白了,河蚌們在這里餓了肚子,不遠萬里舉家遷移,不成想坑里出來掉井里,成了大伙兒的盤中之餐。」

「你這小貧嘴~」

我倆沿著水庫邊走了一會兒,發現皆是野地,沒有蚌坡,沒有曬銀灘,沒有采珠人。別說有人采珠,一絲人跡也無。

「唔……皇城以外,竟是這般荒無人煙。」我嘟起嘴,覺得白跑一趟。

薛莫拿著蘆葦桿,打著黃草開路︰「偷偷來撈蚌采珠的,定是夜晚了來,白日里都不敢的。因這珍珠從來禁民私采,都是官辦。話說回來,你尋采珠人作甚?」

「大公主對我說過,皇翁翁離宮那年,和她有一樁秘密,跟什麼采珠人有關。」

薛莫撲哧一笑︰「那一年,她才四五歲。能有什麼真正的秘密?該都是哄她的,這你也信。」

我看著他的眼楮︰「采珍珠都是官辦?那就是說「采珠人」是份正經職業了?」

他的眼波在我眉眼處流轉︰「著實如此,朝廷有專門的采珠局呀。庶民一旦加入,終身不可退出,若是私逃,則按逃兵一樣論處了。」

我蹙著眉心︰「我怎麼從未听過采珠局?」

「只是「將作監」底下一個極小的部門,也並不直接管轄,常分屬于地方上,多是沿河沿海地區。那些地方土地稀少貧瘠,糧食不易種,所以許多百姓只有這一條路,就是替官府下河下海,潛水采珠,以珠易米。」

我點頭︰「原來隸屬于工部。工部的奏折,倒是最少的。」又笑看向他,玩笑道︰「尚書侍郎總管著六部,這底下的事,就連家中的小公子也頗懂門道啊!」

他瑟的眨了眨眼︰「別老說雜事,說說你我。」

「你我有什麼好說的?」

「我雖不參加科考,但爭取能在羽林衛早日立下功勞,從「郎將」升為「中郎將」。這樣,凡都督應該會滿意一些。」

我尬笑起來︰「你這是?」

他口氣認真︰「你明白我的意思。听聞早前念家三公子一心從商,又身為庶子,凡都督和蘇內司並不滿意。即使太後提過,也是作罷,到最後只將你堂叔家的小姐許給了他……」

「別說了。」我打斷了他︰「我並不想提這些,也沒有再想過婚姻之事。」

已從水庫繞了半圈回來,我甩腿上了馬︰「回吧,再晚一些,怕是有山中狼出沒。」

他吁出一口氣,跟上我的馬︰「既然你心里還有道坎兒,那我就慢慢陪你度過去。」

我無言,只任冷風亂鬢雲。

翌日聞訊,從洛陽擄來的劉鱷奴幼子被送進了掖庭。

得皇上授命,我前去見一見這垂髫小兒,看能否查問出什麼,一並將所了解的情況復命于他。

掖庭深幽,久不來此,只覺氛圍令人窒息。在永巷與暴室之間的一處小院前住了步子,領頭的宦官禮敬道︰「凡尚書,這里便是了。」

還未入門,就有一股濃郁的霉味夾雜著惡臭撲來,我不由得掩了掩鼻。

宦官一邊將我往里引一邊笑道︰「這掖庭宮屬于老宮址,排水道老化破舊,一逢雨雪的天,往往反滲水入屋,所以潮氣大了些。我著人給您拿個手爐來,添些香料,好使您舒坦些。」

我點頭︰「有勞了。」

這院子極小,十幾步就入了堂屋,宦官們將干淨的軟墊鋪于疊席上︰「您坐,小的去去就來。」

我瞧著這破屋寒舍,陳設皆是舊式樣兒。木材上的漆盡數掉了,案幾上一只粗瓷茶壺,發烏的壺口兒缺了一塊,像是豁嘴的人。

一名僕婦推著一個虎頭大耳的小子從內室走出來,再按著他跪地行禮。

這孩子極不耐煩,好似對誰都怒氣沖沖,吵嚷著︰「別推我,別推我,你們這些賊人!」

我遂笑道︰「好一個強悍性子!簡直與我當初被抓進宮一樣,都這麼不情不願。」

他抬起眼楮,性子使然再加眼楮又大,像是在瞪著我一般︰「你也是被抓進來的?」

我撇了撇嘴︰「是呀,簡直是順著捆來橫著拴,五花大綁吊在二梁上!再皮鞭子沾涼水,狠狠一頓抽,我到現在都惱火的緊!」

身旁的宮女們發出一陣忍俊不禁的笑。

這小子一抬眉毛,雖氣呼呼的但也有點怕了,不過嘴還是硬的︰「你既惱火,為何不去報仇,來見我作甚?」

我帶上得意表情︰「當然是報過仇了!當時抓我進來的人,一個發配到煤山挖煤,如今已染成了昆侖奴。一個剃光了頭發給寺廟當燈。還有一個砍去小腿,叫他學唱侏儒戲去了!」

他把嘴張的圓圓︰「哇~~,還能有這麼痛快的事!」

我夸張的點著頭︰「所以啊!主要是我太過聰明,明白道理!來也來了,靠自己是出不去的,不妨就先留下好好表現,有什麼想法,給自己計劃著!」

我蹲下來,將袖中的兩塊梅肉遞給他︰「我看你啊,是跟姐姐一樣的人。所以听說你被抓來了,就來看看,倒覺得挺合緣分。只是現在,就看你願不願意相信姐姐了。」

這時宦官從外面入來,將手爐呈給我。

我接過捧在手里, 哈道︰「真暖和呀。」又見他衣衫單薄,鼻孔下流著一點鼻水,便把手爐放進他懷里︰「來,你也暖暖。還穿著晚秋時節的單襖,這些人就凍著你啊。」

他捂緊了手爐︰「以前下雪天也是從不知冷的……不知怎地,這幾日老想把頭和手往衣裳里縮。」

我哈哈笑道︰「這是凍透了,肯定也沒吃好。行了,姐姐剛才說的你好好想想,回頭有時間了,帶炙羊肉給你吃。」

我做勢起身,剛走到堂屋外,就听他一句︰「姐姐,我現在就想吃。」

我嘴角一牽,滿意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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