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四 拱火燒心

湖面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水草已被困在了上頭,拿手指一戳,冰就破了。

指尖冰涼,我哈著氣,輕呼道︰「小猴子,小猴子。」

夜幕初上,天色墨藍,周圍靜謐的只剩細雨冰絲瀝瀝落下的聲音。

如玩鬧般將冰洞一點點的戳大,直到冰下面有一根手指與我的指尖踫上。

「哈哈,你來了。」

它的毛臉兒一笑,用鼻子嗅嗅。

我掏出帶著的龍眼干︰「喏,拿著慢慢吃。水里冷嗎?」

它小聲︰「水面上冷,水底還行,我睡在泥窩窩里。」

我輕聲︰「你能給我講講白石神嗎?」

小猴碩大的眼楮顯示著孩童的明亮︰「你想見他老人家?」

我捂嘴一笑︰「若能見到,自是再好不過。」

「他是雪靈仙妃的師兄,若想求見,可往長生山托喜鵲傳音。」

我眉心瞬間有一股灼熱,憶起念奕安與我講過的故事——雪靈仙妃可施法通靈,與死去之人,再見一面,再敘一話。

我眼中的霧蒙如落上了寒霜,直到有一團模糊的光點映入,我才將它揉去。

對岸有二三人打著燈籠,我趕緊對小猴說︰「快走,有人來了。」

小猴一听聲兒,馬上縮進了湖里。

對面又從遠處來了一批人,腳步聲踢踢踏踏由遠及近,那領頭的侍衛大喊︰「在那,在那!就是那怪物!」

我連忙對小猴呼道︰「快逃!逃遠點!」

然後站起身跨上橋面迎向奔來的侍衛,斥道︰「你們干什麼?哪里有怪物?」

那帶頭的羽林衛中郎將一笑露著牙花子︰「凡尚書,咱們奉淑妃娘娘之命,要捕獲這危害宮人安危的水猴子。」

我打眼一掃,見他們抬著一張大網,有幾人已經月兌去鎧甲,正準備往水中跳。

我喝止他們︰「且慢!這西海池圈養水猴子是為太後娘娘懿旨,也是聖人首肯過的,怎能說捕就捕。」

中郎將面帶不屑︰「這淑妃娘娘如今位同中宮,自是有約束後宮諸事的權利,尚書您還是不要干涉的好。」

然後他不顧我的阻攔,對手下們手臂一揮︰「下水!」

然後噗噗通通,七八個只著中單的侍衛若下餃子般跳進了西海池。他們肩背鋒利的八爪鉤,腰間別著匕首,一個個帶著堅硬的護腕。

我急的五內灼熱,十指扳著橋欄,焦急的往水里看去。

浪里白條們攪弄著一攤湖,蕩起的波紋使浮冰碎裂,一塊塊一片片往下沉去。

兩岸積聚的侍衛越來越多,他們手中的火把將這一片水映的紅光點點,如中元節千萬只水燈祭奠亡魂。

水性再好也耐不住天寒水冷,下水的人又紛紛冒了頭︰「大人大人,底下太暗了,現在天色已晚,不如擇個晴天再來捕吧!」

中郎將拉著臉︰「這後宮池湖水系四通八達,換一個時候這水怪不知道又游去哪里了,再探!」

侍衛們只好領命,再度沒入水中。

觀此情形,我終于能稍微松下一口氣來。

前頭鶴羽宮的大門開了,兩個宮女圍著張才人走了出來。她攬緊了斗篷,縮著的腦袋帶著快意的笑容︰「我說外頭怎麼這般吵鬧,原來中郎將大人正為民除害呢~」

我斜睨著眼瞧著她這幅尊容,有一種給她兩巴掌的沖動。

她捏弄著嗓子︰「要我說,下去逮這水猴饒有風險,不妨把這些池子里的魚都打撈出來,餓死它得了。」

中郎將笑道︰「張才人說的也有道理,不過法子總得一個一個的試。」

湖面又翻起水花,潛水的人伸出半個身子,被風一吹瑟瑟發抖,嘴也開始不利索︰「大……大人,這水底實在太大了,卑職游了百十丈遠,只覺得這西海池直通宮外啊!」

「直通宮外?」

所有人不約而同發出疑問,又對這陰森鬼祟的西海池產生了三分畏懼之心。

中郎將一招手︰「罷了罷了,今日就這樣吧,我看你們幾個也耗不住了。」

听此命如得赦,他們一個個游上了岸,在其他侍衛的幫手下擰掉身上的水,披上遮風的毯子。

中郎將一揮手︰「回!」

上百名侍衛便回身撤離。我也轉身走開幾步,卻被張才人叫住。

「慢著。」

我凜凜一回頭,冷眼看她意欲何為。

她浮夸的一笑︰「啊哈,為了探視這水猴,小尚書竟然一個人也不帶!傳言不虛,你果然喜與畜生親近,難不成是因為……同屬一類?」

她身邊的宮女們爆發出放浪的笑聲。

我抿嘴嗤笑道︰「張才人叫住本官只為了冷嘲熱諷幾句?可莫要再如此了,聖人應當不喜尖酸刻薄之人。」

她瞪著魚泡眼︰「閉上你的烏鴉嘴!聖人喜歡誰輪不到你來說話!」

我哼哈一樂︰「才人惱什麼,還是學會適應吧,你自己也清楚,今後孤枕獨眠的日子興許還長著呢!」

她拿手指我︰「你!」又逞強的笑了笑︰「我乃四皇子生母,聖眷正濃,明日我便回稟淑妃娘娘,治你的大不敬之罪。」

我繼續拱火道︰「嗐,才人說的有道理,你已為聖人誕下千尊萬貴的四皇子,功勞甚偉。但為什麼,仍是個小小的五品才人呢?」

她猛吸了半口氣,噎在了咽喉。

我往前邁上兩步,聲音稍微柔和些︰「九嬪的位份雖已滿,但四妃當中,還有一個賢妃之位空著,難道才人不配這妃位嗎?」

她沉默下來,若有所思。

然後我語氣一轉,帶了點嘲虐︰「配不配的,別人說了可都不算。想是陛下聖心,早已將此位留給他人了。」

她蹙緊眉頭眼中帶血︰「誰?」

我戲謔一笑︰「那張才人就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別把功夫放在跟臣作對上來,畢竟你我的身份,可是八竿子都打不著呀。」

瞧著她臉上對我的憤恨已被成功轉移,我看了看天︰「該擺晚膳了,就不陪才人在這喝風了,先回了。」

于是對她點點頭,轉身便去了。

呵,這個蠢貨,正愁沒口子下手呢,倒自己送上門來了!

翌日起來,想起昨日在烏昭容處看見的那幾條河豚。

年頭時候皇上送去紫雲閣的所謂「觀賞魚」,倒還被她精心養著。

提起河豚,我便想到百小治。想到百小治,便想到了隻果。

這家伙有一陣兒沒見了,不知最近如何。

又加心中揣著事,就來在內膳房尋她。

廚房後院的地面濕漉漉,檐下是一圈的大爐子,籠屜里呼隆隆往出冒著白煙。那個胖乎乎的身子穿著一身藍灰色,正蹲在地上燒火。現如今老練了,不會再抹得渾身碳黑。只是寒風硬朗,已把她的臉蛋薅的紅紫。

我急忙走過去︰「哎呀,不擦點面脂膏的嗎?臉要皴了!」

她抬頭一見是我滿面欣喜︰「菟子,呀,尚書,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你呀,一直忙著自己的事,疏于見你了。」

她在圍裙上抹抹手,一時間興奮的沒處拿捏。

我把宮人給我上的熱茶遞給她︰「快暖暖。」

她接過茶杯,用整雙手圍住杯身,吸著水汽道︰「是真冷啊。自打立了冬,天天在這露天後院吹風,擦什麼面膏都不頂事,一會兒就刮干了。」

我壓低聲音︰「你還盼著月兌離宮籍出宮不?」

她嘬了一口茶點點頭,但有點無可奈何道︰「只是這對于我來說,挺難的。」

「跟百小治如何了?」

她的眼中生出了光芒︰「時常通通信,他只說叫我靜靜等待。」

「他仍是東瀛和京中兩處跑,倒騰東西賣?」

「嗯。其他路子的生意老早都有人做了,他只能另僻一路,不過到底本錢不多,小打小鬧罷了。」

我瞧著隻果沒有一個心窟窿的樣子,直替她憂慮︰「假如出了宮,你就打算不清不楚的跟了他?」

她知道了我的意思,垂下頭︰「還是……先回家去的好,終身大事,還得父母點頭。」

我哼笑一聲︰「瞧你這勁頭,他兩句話就能改你的主意。」

她有點慚愧,也有點抑郁︰「菟子,你說,我從來什麼事都不愛計較,會不會錯了?別個都是一心往上走,單說你我,一起進的宮,如今卻是天壤之別了。」

這時耳邊傳來一陣賤兮兮的浪笑︰「同一天生的人,差別怎麼那麼大呢?!」

我一轉頭,竟然是鹿呦鳴。

遂好奇道︰「你怎麼在這?不是被貶去了內侍省嗎?」

他一嘬桃花唇︰「沒錯。不過現在,咱家跟在殷少卿身邊伺候。」他一打響指︰「又熬出來了!」

我眉毛一提,略眯眼楮︰「有意思~」

隻果有點怕他,趕緊問好︰「鹿常侍。」

略寒暄了幾句,見那殷少卿從內廚走出來,提著個食盒,該是親自下廚做東西來著。

鹿呦鳴便與我告退,小跑著跟了上去,二人在一起,一個「清水人格」一個「妖艷尤物」,風吹袍舞,搭配出了「更逢仙客下瀛洲」的畫面。

我收起眼眸,問隻果道︰「你們這傳遞信件物品的私活兒是由誰包攬的?畢竟宮女們一年才得家屬會見一次。」

她湊近了,秘密說道︰「是內侍省掖庭局的一位盧姓公公,對了,你好像認識他。」

一個遙遠的名字從腦海中浮出︰「可是叫盧笛?」

「是他。」

原來,是我曾經在暴室呆著的時候,給我送過臘肘子的盧笛大哥。自從出了暴室,便再無得見的機會。

我點點頭︰「行,我知道了。你的事情,我會替你留心的。」

離開之前,我叫來內膳房掌事,命她給隻果調一個略輕松的差使。

雖說我如今有除其宮籍的權利,但對于百小治,我對此人是一百個不放心。

這個小嘍,拿了我的手書條子便跑了,鬼鬼祟祟,陰陰詐詐。

隨後,我傳來了盧笛,並手下的隨從,命他們根據隻果寄件的地址,把百小治給我生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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