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七 兔子拜月

「姑姑,這座山不該叫孤女峰啊。」

姑姑看看雲海,看看一地翠毯,看看我。突然發問︰「你想他嗎?」

我輕聲︰「誰?」

但這一個字,淚線便滑下來了。像是牽掛,牽的綿長。

我大概是第一次這樣子流淚,震到了姑姑。她蹙著眉頭看我,表情郁結,似乎不知從何勸我。

我置身花海,任山風拂起我的發帶,飄揚搖曳。

天與地之于我的連接,便是他與我的連接。

我雖淺笑也豐盈︰「姑姑莫為我擔心,我只當他時時都在。」

姑姑的眉跳了一下,輕撫我的額頭說︰「是不該叫孤女峰,有菟兒陪著姑姑,我們改稱它為母女峰吧。」

我莞爾,笑看向姑姑。

她很美,並且尊貴,如果不是被現實所累,這座山或許該因她而更名為神女峰了。

我狠狠記下她現在的樣子,人淡如菊。眼楮里沒有計謀和決斷,表情不用去層層剝繭。

但我想,她要去做的,是觸模一團天火。

我說︰「姑姑心之所至,不在這一山一樹一雲影間。」

她說︰「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人很難去轉境遇,而境遇最能轉人。又有言「心行處滅,言語道斷」。人的心思言語,並無最對,也無最好。」

我訝異的看著姑姑。

她笑了︰「怎麼?你以為姑姑沒看過佛經?還是對姑姑的了解太少啊。」

她攬著我的肩膀,告別一藍一青雲海間,往山下走去。她告訴我︰「你是抓著一件事,容易投入太深的孩子。這些經文,是教人從另外的視角看待問題。不叫你接觸佛與道,是認為你現在沒有辨別能力,容易行差踏錯。」

「回京去,多讀些姑姑為你準備的書吧。」

「好。」我乖巧的答應了。

大月亮懸在天之南。

大月餅擱在桌子上。

黃澄澄的兩個大圓,遙相呼應。

磨盤大小的蒸月餅,里面包著棗子,芝麻,瓜子仁。一層一層的甜蜜,再一牙一牙的切下來,分給每個人吃。

族長的婆姨笑不攏嘴︰「這接風宴倒是和送別宴一起吃了!我就說,多住兩天吶!」

「對啊對啊。」所有人附和著。

姑姑一遍又一遍的解釋︰「京中諸事繁多,不是閑人閑不得啊。」

婆姨看著我說︰「這孩子差不多十三了吧,水靈靈的,隨了娘子的神韻。」

哦?

看來我真的發育不良。也第一次真正意識到,我是得努力長長個子。

姑姑就勢笑答︰「有十三了。就是性子不像我。」

她們哈哈笑著︰「是啊,一定爬高上低,把自己摔的一身彩。再這樣下去,等出了嫁,未來的婆婆可得被你氣死了!」

我記得四五歲時,也被姥姥和鄰居們這樣逗過一回。當時幼小的自尊心就炸了,非常不理解為什麼一群人可以若無其事的去討論另外一個人。那時我跺著腳暴跳如雷︰「我才不要婆婆!」

然後我錯愕的發現,我對來處世界的記憶不知何時變少了,模糊了……那幫鄰居都是誰?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我閉上眼,猛的搖了搖頭,想把頭腦搖清楚。但還是想不起來,記憶的鏈條出現了空白,很多記憶,已然丟失了……

我驚恐的發著呆,然後被推了一把︰「快謝謝三女乃女乃。」

我這才把神思拉回一些,站起來接過三女乃女乃遞來的山桂花釀,禮貌的道了謝。

席桌上熱鬧,但越不相干的熱鬧,我就越容易抽離。

我瞭望著牆頭上的月亮。

牆頭平坦,披著月華,像是鋪上了一層白練。

月亮大的驚人,像是下一刻就要蓋在大地上。也美的驚人,月亮娘娘把夜雲織成衣紗,往身上一披,潤黃色的皮膚就添了一分迷離。

悄悄的,好像一只大白兔爬上了牆頭。

它機靈又謹慎,走到牆頭中間,面朝東南方向,突然兩只前腿一提,站了起來。

天,它活像個人,站了起來……

然後兩只前爪一攏,如人作揖般,對著月亮拜了三拜。

「哇,兔子拜月。」

我驚喜的月兌口而出。

聲音雖小,可一石驚起千層浪。所有人都朝著我望著的方向看去。

他們疑惑道︰「在哪兒?在哪兒?」

我一指︰「就在牆頭上啊,剛拜完月,現在正打坐呢!」

他們又來回看看,紛紛說道︰「什麼也沒啊……」

我趕緊揉了揉眼楮,再度看去的時候,大白兔仍然在雙爪合十著坐念。

我驚愕的說︰「你們都看不見嗎?」

所有人皆不可思議的望著我。

族長的婆姨過來拽著我的胳膊︰「來,咱們走近點,你給指指是在哪兒?」

我自自然然的走到牆根處,指著那面高牆︰「就這里頂上。」

現在看那兔子看的更清楚了,個頭超大,估模得有十幾斤,濃密的毛,黑色的眼楮。

大白兔知道我走近了,停止打坐,轉了轉身體,依然是站著的,對我提了提它的胡須肉墊,像是人微笑一般。

我開心的對它說︰「你跟我一樣啊。」

它眨了眨眼楮,然後放下兩只前腿,沿著牆頭跑開了。

它不見了,我的眼神才收回來,對著說︰「它走了。」

大將我帶回席間,皺著眉頭道︰「這孩子是不是撞了什麼邪啊?今天是不是去山洞被鬼祟給跟上了?」

又有人說︰「這八月十五乃是至陰之夜,又傳說是許多精怪修仙的絕佳時候,兔子拜月也有耳聞,可這……怎麼就讓丫頭一個人瞧見了?」

「真是咄咄怪事。」

「是啊是啊,蘇娘子,孩子是不是體弱多病啊?這陽氣一弱,就容易看見不干淨的東西。」

姑姑斥問我︰「你是不是又在裝神弄鬼?你想干什麼?」

我趕緊搖頭︰「沒有沒有,真的沒說謊。」

玫姨一模我的耳後根︰「哎呀,發著燒呢!」

她這一說,我始才感覺自己渾身發燙,還隱隱頭疼。我睜大了眼楮,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出現了幻覺。

我被玫姨先行帶離了酒席,族長婆姨招呼著大家繼續陪侍姑姑,也跟了過來。

尖尖正在啄院子里供桌上的柿子,吃的香噴噴。它的樣子又遭了別人齟齬︰「哎喲,丫頭你還是少接觸這些怪物。」

我噘嘴,直戳戳說道︰「它又沒做壞事,為什麼非要兩只翅膀兩只眼楮!」

玫姨瞪我︰「你又嘴硬是吧,一會兒你可別哭。」???

也許發著燒的緣故,我也是心火正盛,又被人嗆了一句,一氣惱抱著尖尖月兌了鞋子和外衣裳,就鑽進被窩去生悶氣。

可很快又被拖出被窩,拽到了床邊。兩個人不由分說就扒了我的中衣,只剩下肚兜兜。

大孃拿著一枚銅錢給我看︰「丫頭,這銅錢刮痧,一能治病,二能驅邪。你听話啊。」

「喂喂喂……」

我還沒來得及拒絕,那沾過香油的銅錢就開刮我的脊椎骨。「蹭蹭蹭」幾下,干搓的感覺就來了,我喊到︰「再蘸點油啊!」

她哈哈笑說︰「不是不滑,是你疼了,忍忍!」

然後她就對我下了狠手,一只手按著我一只手狂刮,像刮魚鱗一般,非要搓下我的一層皮來不可。

我咬牙忍到了極限,開始掙扎,玫姨就來按我的頭,威嚇道︰「傷風要是不及時治住,後半夜再燒的厲害,明天耽誤了啟程,咱們就把你留在這。」

我一听,想起今晨被偷偷檢查的屈辱之事,倍感委屈,遂哇哇的哭了起來。

我哭,她們樂。

她們越樂,我哭的越大聲。我哭的越大聲,她們越樂。

場面一時間達到了一種雞同鴨講,無法溝通的境地。

大孃笑的直喘氣︰「那就把她留下吧!剛好我生了兩個小子,正想要個姑娘呢。」

嗚嗚嗚嗚嗚,哈哈哈哈哈,聲浪要掀了房頂。

姑姑一推門︰「你們這是干嘛呢?院子外都听見了。」

玫姨趕緊回話︰「給孩子治病呢。」

姑姑過來瞧著我嘆氣︰「要不輕點?又大哭一場豈不是耗費了元氣。」

大孃用手指撥弄著我的肩胛骨︰「哭會兒好,叫她再哭會,哭能疏肝氣,你瞧她這幾處堵的。」

話音還沒落,只听大孃一聲驚呼︰「這!」

姑姑忙問怎麼了。

大孃用銅錢掃著我的後頸處︰「我的個老天爺啊,是誰給丫頭的皮肉里扎進半個魚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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