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八 凌花船渡

一口氣出了開遠門,又接著往西行了三十里地,我們坐在一個小茶棚處略作歇息。

馬兒跑的太快,累了。而我一大早吹足了清涼晨風,倒是精神抖擻。

好久沒用上我的手表,我看了看,還不到七點辰時。離被發現出走,還有兩刻鐘。

我瞧了瞧四周一並趕路的人,有不少車把式在等待客商。我說︰「薛莫,等下我雇一輛馬車或者搭順路車就好,你回去吧!謝謝你送我這一段!」

他擱下茶碗,與念奕安一樣的清澈目光︰「干嘛?這是要過河拆橋?」

我正視著他︰「我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撇了撇嘴︰「你以為我火速沖回去換下鎧甲,牽了馬跟你出來,不是認真的?直覺告訴我,今後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我咧了咧嘴角︰「拜托!我們才見了兩面,今天權當第三面。」

他一揮手︰「咳!有些人,見一面就足夠了。」

我白他︰「油腔滑舌。」

他認真起來︰「我跟別人說話可不這樣。」

我沒再和他斗嘴,擱了幾個錢在桌子上,起身去問一旁的車把式。

「這位大哥,雇輛車到益州涼蘇縣要多少銀子?」

那身形消瘦的把式說︰「喲,姑娘,那里可是正打仗呢,一般人都不愛去,亂!」

我笑道︰「既然正打仗,想必出來的人多,大哥回程的時候,還能載多一位客商呢。」

車把式撓了撓頭,頭發上帶著襆頭巾,蒙著一層薄灰。他皺眉說道︰「這路程也遠啊!姑娘一定要走陸路嗎?要不把您給送到凌花渡,您走水路下去?在大船上還能休息,少了顛簸,景兒還美!」

我一听沿江南下就來了興致︰「凌花渡在哪兒?可有天險?可有匪患?」

車把式大笑著,露著微黃的牙︰「那怎麼會!這條水路是入蜀的老路,以前陸路修的沒這麼順時,老一輩都走的這條水路。從這兒啟程,明天這個時辰就到凌花渡了。」

薛莫在一邊附和︰「這也行啊!有船下去,我的馬也能歇歇。」

我想了想,覺得可行。于是和車把式談好了價錢,帶著尖尖上了車。

雖沒怎麼搭理楊莫責,他卻一直在馬車邊興高采烈的跟著。不時與我聊著天︰「喂,某只兔子,明明騎馬過去就行,非得再坐車,好自大驕傲!」

我斜倚在車門處喂尖尖吃梨子︰「防備你呢看不出來?原本一路應該平穩無事,沒準你成了最大反派,也未可知啊!」

「嘿——,是你把我拐跑的!」

「那你麻利兒回去,天下太平。」

「不回,就不回。」

他耍著賴,騎了一會馬累了,便也賴到了車上。馬車現在套了兩匹馬,一時間覺得車程輕快多了。

拿出剛才在茶棚買的炒松子,剝著吃打發時間。

薛莫也抓了一把,但剝出的仁兒,又全部倒回了我的手心里,然後湊近了我小聲道︰「我說,你這小宮女說回家就回家,這算是離宮私逃嗎?」

我品著松仁兒甘香,不以為然︰「可能算吧,畢竟宮籍還沒除。」然後學著他的口氣︰「我說,你這羽林衛好好上著值,說跑就跑了,你這算是無故曠工嗎?」

他也神情悠哉悠哉,扔了一粒松子到嘴里磕著︰「曠工就曠工。天大地大,出來游歷山河,方不至蹉跎了時光~」

我哈哈大笑︰「哎唷,行,真有你的。」

他對我眨眨眼︰「放心吧,我定助你順利返家。」

我突然心里一暖,目光灼灼看著他,可很快便又低下頭,胡擼起尖尖的毛來。

顛顛簸簸一天一夜,全身骨頭已快散架了。終于在第二天黎明之時,到達了凌花渡。

尖尖在布兜里張著嘴正嗷嗷睡。而剛剛,我應該也是這幅模樣。

下了車,青草香蒸騰著晨露,撲面而來。

一抬眼,水霧江風共裊裊。

蒲萄水綠搖輕棹。兩岸草煙低。青山啼子規。

眼前山不盡,山外水無頭,水上烏雲悠。

淩花渡不大,設施陳舊,碼頭的木板剛踩上去一步,就咯咯吱吱。船還未來,已經有十數個旅人在等待著船家。

車把式說︰「兩位略等等。這渡口每日只有一班船,辰時啟航。千萬別亂跑,要是錯了時間,還得多等一日。」

我們點頭,車把式拿了車錢,與我們揮手告別。

山雨說來就來,冰絲細雨纏纏落下。我趕緊仰起臉,算作今日的洗臉漱口。

薛莫笑了,學起我的樣子。

水珠蹦跳在皮膚上,舒服極了。

有路人向我們招手︰「喂,那小哥兒小姑娘,可不敢再淋了,船程得七八天!要是傷了風,可沒處開藥!」

听人勸,吃飽飯。我倆哈哈笑著,牽上小馬,背好尖尖,提好沿途買的吃食用品,和等船的人一起躲進氈棚底下。

江川毓秀,空谷靜謐,僅有沙沙雨聲。

我心中生疑︰「這次出走,也太順了點。」

在我和薛莫的意識里,只以為宮中不過是丟了個小小女官和小小侍衛,不足掛齒。

未曾料想的是,宮中已驟起風雲。淑妃和姑姑在我二人出走的當日,足足在甘露殿跪了一個時辰。也與此同時,宮中派出了兩波人馬開始搜尋我們的下落。

不過,一波人真心抓捕,一波人刻意放水。——這也成了我們可以安然到達凌花渡的關鍵因素。

至于為何如此,又為何小小人物的出走能激起千層浪,這都是後話了。

現在,吹著初冷的江風,有薄雨潲在身上,下意識緊了緊自己的衣衫。有尖尖在背後窩著,還算暖和。此時感覺,炎夏帶給人的烤炙悶熱盡數散去了。天地滋養,心中撫慰。

一老翁翁見大家干站著無聊,遂開口道︰「你們可知,這凌花渡之名,是何出處?」

在場人皆答不知。

他捋了捋花白胡子,悠遠說道︰「早先啊,這渡口栽滿了凌霄花,因此而得名。每年夏到秋,對,就是這個時候,凌霄花開的最艷啊。這花形若喇叭,內芯兒鮮紅,外表橙黃,再配著這一處水天,瞧著就叫人心中生暖。」

有人問︰「如今緣何不見蹤影?」

老翁接著說︰「凌霄花要搭在竹棚上生長,也需有人時常打理。最初時候,這處碼頭旁有一戶人家,已經在此住了好幾輩了,種了好大一片凌霄花。這凌霄本可入藥,所以不時有藥販子來收。」

有人嘴壞︰「是不是,後來藥販子和這家的姑娘好上了?」

他們哄笑著。

老翁斜睨那人一眼,繼續道︰「你說對了一半。當時眾人皆說是這家的姑娘先戀上此男子,我看不然。若不是藥販子存心不良挑引在先,單單純純一姑娘怎麼喜歡一個烏漆腌的貨色。」

「後來呢?後來呢?」

「後來藥販子踩了狗屎,走了大運,居然小人得志成了一個人物。姑娘就慘咯,被人始亂終棄,留在了這渡口,心里傷悲掉了魂兒,日日跟地頭的蛇蟲玩。」

「然後就生了件怪事!」

故事講到這,所有人都來了興致,皆目光閃爍的看著老翁翁。

「姑娘就莫名其妙的,跟蛇親近。直到有一天清早,爺娘喚姑娘吃飯。可姑娘沒見著……而姑娘的炕上,躺著一條大蛇!橙黃色的大蛇!」

「啊?!!!」人群喧鬧起來。

老翁翁伸出食指點著︰「這跟橘子皮一個色兒的大蛇見人來了,也不怕。倒是那老兩口當時就腿軟走不動道兒!蛇就默默下了炕,爬了出去。從那天開始,外頭的凌霄花藤,天天掛著一條橘皮大蛇!」

老翁嘿嘿一笑︰「真真兒和凌霄花差不多的顏色,一般是隱著身子在花叢里的。但有一次我從竹棚子底下路過,脖子上一涼,竟是那蛇的尾巴搭了下來!嚇得我哦,撒央子就跑。」

人群里有笑的,又怕的,有雞皮疙瘩掉一地的……

有人問︰「是姑娘變了蛇?還是蛇吃了姑娘?」

老翁搖搖頭︰「這事成了一樁懸案。但可以認定的是,姑娘不見了。而多了一條靈性十足的蛇。老兩口見這蛇通人性,一直收留著。後來發現,她還會說人話,但只會說「是」與「否」兩個字!」

听到此處,我櫻口圓張︰「哇~~,那豈不是有人來佔卜了?」

老翁看我一眼︰「對!十里八鄉的听說了,都來問事。老兩口倒還因此,賺了不少。」

隨即他長出了一口氣︰「不過,好景不長啊!各色傳言多了,那位大人物為了使這陳年丑事銷聲匿跡,便把這凌霄花園跟那戶人家一夜之間夷為平地,蛇也不見了。如此一來,真的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一眾年青的皆附和︰「是啊!是啊!若不是老翁您說起,我們還當真沒听過。」

老翁又嘆︰「自然,本來經歷這事的就少。如今四十年過去了,更是沒人提起了。」

薛莫嘆道︰「建朝伊始,發生的邪僻事還真多。」

老翁笑說︰「是也!這李家入主皇宮時,聞听人說,還有一對兒白鳳凰在前開路呢!」

我雙眸一閃,心中一動。

一對兒白鳳!玄鵠宮關了一只,另外一只,該是在地宮陵寢,曾被驚艷過的那一只。

遙望前方江面,一片紅葉由遠及近。

「船來了,船來了。」人們紛紛提起行李,呼啦啦往前擠著,做起登船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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