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六 送入雲端

我用一個上午,翻遍了草窠子爛木頭。

一直在尋找「腐爛死尸的黑色手指」,有時候也像「腳趾」。

這種植物,學名叫做「多形炭角菌」。一株在末梢開五個叉,形似指頭,頂端還有「指甲」。

若是不知此物者,在林間踫見它,往往會大驚失色,誤以為發現了死尸。因為它真的太像太像了。

不負尋找,在我的裙擺被泥土弄髒之後,終于找到了一株。我把它摘下,拿帕子包好了,帶著姐姐去了太醫署。

醫官面露喜色,用小刀切下一塊,清潔過後放在口中試驗咀嚼,最終點了頭,稱可以用藥之時,我和阿秋也同時精神奕奕起來。

呼……

我心里的大石頭好像暫時擱下了。

醫官又說︰「此藥實乃真奇少得,特別在北方,更是鳳毛麟角。若再得一株,一個內服一個外用,想是更佳。不過無妨,此藥我已派了醫士,四處去尋了。」

阿秋並沒有見好就收,也毫不知此藥難找,又應承下來,說再去找來。

我撇撇嘴,特別想說——要不你親自來?

她見我昨晚之話所言非虛,在回去的路上,手搭上我的肩道︰「小家伙,你要一直這麼乖就好了。」

我抬眸︰「姐姐,是你對我有偏見。我其實很愛說實話,做實事的。」

她有些默然,隨即又道︰「姐姐即使對你有不滿,也是為了你好,更是為了姑姑好。你這樣的禍精,我只怕你做出什麼錯事來,牽連姑姑。」

我的心中一顫,原來阿秋也不完全是為了一己之私,全憑一己喜惡。她心里滿滿裝著姑姑。

我好像,也有一點理解她了。

不過,隨意打著「為你好」的旗幟,我並不認可。

為了穩住阿秋不去告密,我一邊乖乖順順的為她找第二株「死人指」,一邊殷殷勤勤待她兩三日,還做女乃茶給她喝。

而她在我面前,也是擺足了長姐姿態。都好都好,只要甜甜貓和它的孩子安全就好。

這日晚膳,姑姑更衣後嘆著氣入了座。

好似,在此間隙,還看了我一眼。

這幾日,姑姑不似前段時間塵務縈心。心事雖緩解,但情緒卻依舊有些起伏,而且看見我,總有些欲語還休。

時下雖微微嘆氣,倒是在飯桌上神色舒緩了不少。但我知道,她眉間依然有東西凝在那里,沒得到舒緩。

姑姑開口問我︰「菟兒最近的差事做的如何?」

我回道︰「嗯……聖人最近不是眼疾未舒,身子又不能多走動嘛。但政事歷來就有幾位閣老把持大局,因此需要御批的折子暫時壓著也無妨。菟兒還是每日完成簡批的那一部分。」

姑姑點頭道︰「聖人經過數日將養,眼疾已無礙。」

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問一答,我倒不知姑姑想說什麼了。爾後她又問了阿秋的差事做的如何,可還適應,諸如此類。但語氣卻比和我說話之時松快了不少。

氣氛有些怪,我默默吃著東西,听著她們兩個的笑談。

飯後飲茶是規矩也是習慣,我端起茶杯放在嘴邊泡著嘴唇,手指摩挲著杯子,眼楮觀察著她們兩個的粘合度。

人的心念是變化多端的東西,但阿秋對姑姑的態度,卻很持恆。即使前度遭了摔打,委屈一場,但于阿秋來說卻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照樣對姑姑是親昵恭敬。

我覺得我做不到這樣,可能我就比較「記仇」一點了……

姑姑看見我的指甲,想了想說道︰「小孩子家留那麼長作甚,藏污納垢。來,過來。」

她伸手招呼我,然後又把我拉到她的腿上坐下。

突如其來的親近使我在甜蜜之外有些不安。

可她溫柔的攥著我的手,這使我很快的安然下來。捋了捋手指,喚宮女拿來剪刀,開始小心翼翼的為我剪起指甲。

姑姑的手是那麼柔軟,做起事來又是那麼細膩。把著剪子走著弧線,不歪不偏,剪下來的部分,全是一個個月牙兒。就這樣一個挨著一個,精細的剪。

我感受著當下,感受到姑姑的凝神吐氣,感受著坐在姑姑懷里的感覺。如果可以,真的就想永遠窩在這里。

可是誰又能知道,在接下來不短的一段時間內,這是我最後一次安逸的在姑姑懷里了。

剪完了,全部被剪的光禿禿。

我晃著手心手背翻看︰「哎呀姑姑,削蔥指不秀氣了,圓乎乎的,好幼稚。」

姑姑笑我道︰「手這麼小,還削蔥指!」

姑姑又問︰「菟兒上次沐浴是什麼時候?」

我眨眼︰「昨晚呀。」

「那今晚也洗一遍。」

「好誒~」,我開心極了。宮中規定,只能三日沐身一次,能每天洗澡再好不過了。

于是這晚,宮女們提了好多桶熱水,配著花瓣和精油倒進大澡盆里。而且還是在姑姑的房間,被姑姑親手洗香香,從頭發絲到腳尖,都搓了好多遍。

澡盆水汽蒸騰,花香氤氳。我在里面泡著鬧著,撥起水花灑到姑姑身上,她也笑著。

洗完了,被碩大的浴巾包裹著。我躺在榻上,只露腦袋出去床沿兒,姑姑開始為我擦干濕淋淋的頭發,用了許多條毛巾,將水濕全部吸走。然後就用木梳梳,反復的梳,直梳的全然干了,發絲像瀑布一樣的滑了。

同樣滑的,還有綢緞床單。極其軟的,是鵝羽枕。聞著娘親的味道,沉醉在無限被撫模當中,只覺得萬千寵愛不外如是。什麼名聞利養,當下皆可拋卻。

我軟糯說︰「姑姑,好想每天都這樣啊。好愛姑姑。」

「會不會有一天不愛了?」

「那怎麼會,菟兒永遠愛姑姑。」

姑姑的呼吸打在我的頭頂上,我繼續往她懷里鑽著,又突然想起一事︰「對了,剛想起來,明天我們趕在一起休假了。難得如此,我們出宮去玩吧?」

姑姑輕拍我的背︰「明日事明日再議吧。不過明日午後,你可不要出去。姑姑有話和你說。」

「好……」

我什麼沒想就一口答應了,只覺渾身如置羊水中,腦袋放空很快便睡著了。

轉天醒來姑姑說臨時出去一趟,很快就回,又囑咐一遍讓我不要亂跑。

我開心的回到自己房間,拿出我的藍天白雲新衣裙穿上。

既然要出去玩了,就要穿上最喜歡的衣服,這樣才和心情搭配。再說了,雖然奕安哥的心意寶貴之極,但一味藏著並不能算做自己的,穿在身上才算。

穿上此衣,有如身在雲端。我是飛翔在碧落雲煙里的人兒啊。

就這樣,所有的準備都做好了,只盼著午後談完事情,一起出去。

等待的情緒起初緊張興奮,覺得時間過得太慢太慢。而後在興奮之余,多了一些坐不住。可是等到午膳時間,還不見姑姑回來,就有些焦急了。

啊呀啊呀,還要等多久呀……

但午膳還是要吃好的,不然哪里有力氣好好玩。吃完了一頭悶在床上,心里的活動是——「嗯,睡一刻鐘,睡一刻鐘。姑姑就該回來了。」

可期待與等待交織著,哪里睡得著。

這個時候,阿秋進來了。扯著我的手臂道︰「妹妹,隨我出去一會兒。我在白湖池邊的石山上,瞄到了一株,好似真的是那藥材。」

我的天,真的是煩死了……

「姐姐,你不是見過嗎?去采下來不就妥了。」

她凶的很︰「不行!你認得真切,快來!」

說著便把我拽起來,往門外拖。我想著采一株藥也費不了什麼時間,就隨她去了。

那座石山約模三米多高,頂上平坦,生著許多觀賞樹和青苔。

正午時分驕陽當空,明晃晃的陽光往下直曬,像是要烤焦一切。而這座石山,卻被綠植蓋出了濃蔭。

阿秋指著上頭︰「我方才回來時候隱約看見的,要爬上去。」說著話,她帶頭踩著石階往上攀。

我無奈,只得往上提了提裙擺,手腳並用,選一個緩坡,把著石壁參差處,一點點的上去了。

石山的另一邊橫斷而止,一顆碗口粗的合歡花樹歪在陡峭之處。

嚴格來說這棵樹是躺著長的,向陽的一面枝干肥碩,頂著的傘冠直蓬到了凌空處,滿滿淡紅色的合歡花。

曳曳婉約因風動,粉茸小扇撲清涼。

而伸向地面的枝椏營養不良,孱弱扭曲,摻著雜草。果然就在這草木堆里,長著幾根黑乎乎的「死人手指」,模樣驚悚。

我們小心翼翼的走去邊緣兒。

石山上面滿布青苔,滑溜溜的。我蹲下,仔細看了看,說沒錯。阿秋高興的采下緊握在手中。

她認為大功告成,出了一口氣。隨即看了看我,意味深長的說︰「妹妹,你可不要怪姐姐。獰貓的事,我前日和姑姑說了。」

我愣住了,不可思議的看著她。

有如被五雷轟頂……

她面不改色,繼續說道︰「那大獰貓每次都是從北邊而來,再回到北邊。我猜,它該是在北苑駐了窩。昨天通知了看守北苑的侍衛,在大力搜查之後,在一處石洞里,抄到了幾只出生未久的小獰貓。不過大的那只,還是叫她逃了。」

我咬牙切齒道︰「你把它的孩子怎麼了?」

阿秋不僅行若無事,反倒責怪我道︰「妹妹!這樣的害人之物,你還惦記著做什麼!」

她不屑我的情緒,繼續挑眉道︰「把那幾個小貓崽怎麼樣了?我也不清楚。你既然不依不饒,就自己去問羽林衛吧。」

狂烈的擔心之後是遭遇背叛的痛楚!

這痛楚如同電流滾過全身。就在身里體蕩漾著,撕扯著。

我戲謔說道︰「姐姐向來自比為好人。原來好人在你這里,竟是出爾反爾,背信棄義之徒。」

她站起來,面色慍怒,教育我道︰「你休要不知好歹。我竟然還在姑姑面前幫你說話,只說你是愛惜貓狗才喂食幾次。早知如此,就該免了。」

我冷笑道︰「那我,還要謝謝你這個小人咯?」

她惱了,又猛戳我的腦門︰「你什麼態度?!」

我帶著半分暈眩,看著她背後的天幕,藍的正好。正是天藍雲淡,一塵不染。

可是,怎麼好有這樣一個人一個障礙,杵在我的面前,擋住我欣賞美好的視線呢?

我的雙手突然之間充滿了一股莫名的力量,它促使我往前一步,用盡全身之力,推向眼前的障礙……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那個人也好,一片樹葉也好,什麼東西都好,往後退了一步就踏了空。雙臂瘋狂的想抓住什麼,但這不啻于痴心妄想。那團衣影在斷崖處的天幕上閃了閃,便墜下去了……

而我也因為用力過猛,重重摔在石山上。雙手將將能撐住邊緣兒,差一點就將自己帶落下去。

我喘著氣,冷淡的看著地上那個滿地打滾的人,還發著聒噪的慘叫聲。

這時,一行人從兩旁的樹蔭遮蔽處,現了身。

我渾身涼了。

是姑姑,她後面跟著大把的宮女和宦官。

整整半日出宮游玩的期待,在此刻付之一嘆。

我轉眸看回天際。余光處花葉疏疏,擁著那片空悠悠的藍天。

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只恐花深里,紅露濕人衣。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顏。長嘯亦何為,謫仙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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