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宮中傳回的消息說,李灈今日在皇後的靈柩前悲聲大放,不惜匍匐跪行,以頭撞棺,示以悲慟。
細究起來,皇後不過是他的妻妹,而其悲態,竟夸張的如喪考妣。咬牙切齒間,誓要為皇後尋出死因,以慰在天之靈。
那麼勢必的,要求皇上降旨,嚴刑審訊一應服侍過皇後之人,包括我。
得了這個信兒,我在想著,是不是時候把「替罪羊」推出來了。
但李灈的種種做作倒惹得旁人瞧之不過,蘭羌王嗤之以鼻的說道︰「此人矯揉之態,定想是借題發揮。若說是服侍之人害了皇後,難不成整個太醫署也替一介小小奴婢幫腔助勢?」
一旁的二公子眼神可愛︰「阿爹阿爹,不是說那個凡女史是左相推介的嘛,想必有所憑仗。」
王爺瞪他︰「左相也容得你置喙?下去!」
然後他灰溜溜,往後退了幾步。
我掩起神色,故作平淡的問︰「那後來,聖人是如何回應的?」
「聖人自是推辭,不想留下苛待下人的名聲。且叫崔常侍調前度的醫案與宮人供錄與他,叫他自己看去。」
「那北境王就此罷休了?」
「當著群臣百官的面,他當如何,難不成違逆聖意?!」
我逢迎一笑︰「王爺說的甚是。」
從廳堂出來,鹿呦鳴倒是又與我補充了些許,稱是聖人為了安撫李灈,又刻意說到已將昭慶殿伺候不周的宮人們盡數發送了,並聲稱我已被「貶至京郊茉城別苑服了雜役」。
倒是听來听去,皇後尸身被甜甜貓開膛破肚的事兒,是秘而不宣了。
我不禁竊笑︰「他會不會私自帶兵上別苑逮我去?」
鹿呦鳴抿嘴,臉肉扭成一種滿意的狡黠︰「那便叫他去吧。」
話還沒說完,門房小跑過來向我稟告︰「玉舍人,派遣出去的侍衛,說是剛出了夾道巷子,就把人跟丟了。」
我差一點就當場罵了人。
這是何樣的酒囊飯袋能把慢吞吞的大馬車給跟丟了……
我擺擺手︰「下去吧。」
鹿呦鳴關切︰「發生了何事?」
我先是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問道︰「你可知近來這京城內外,有何處是需要大量使用水銀的?」
鹿呦鳴蹙眉一想︰「除了皇後快要建成的地宮,需用大量水銀來制江河百川,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先別問。那這水銀歸何部門所轄?」
「掌冶署。」
「所以說是官貨,不可私自挪用?」
「那自然。水銀產量極少,即使加上周邊藩國,供給朝廷的量也不過是每年千斤。」
我被這樣的產量驚訝了,雖知一滴水銀是清水的十倍重量有余,所以每車兩個大鐵桶便足使馬兒負重難行。可若說足足二十車,那則是十年的官用之量,如此數目,直叫人咂舌!
「我今日下午,就在花園外牆的夾道,見到運送水銀的車隊?可是送往皇後陵寢的?」
鹿呦鳴瞪大了眼楮︰「不該啊!皇後陵寢特遠了城外西北五十里一塊福祉,怎會將修陵的物料從巴地調來,再多此一舉,繞道城中一番。況且,前幾日聖人還面見過主持後陵修建的將作少府二位中候大人,有提過一句,說是所有材料足備,已盡數運至修建之地了。」
我一嘆︰「通知上頭吧,不是有人要私販水銀,便是要生一件大事了。此時諸侯在京,攜帶的軍隊又都駐扎在城外,只怕多事之秋,橫生禍端。」
鹿呦鳴鄭重其事︰「還可見到什麼細節?」
「應是哪路公侯官府在背後主事,紙簽子上,書有一「府」字。還有,你明日從府衛里挑一個機警的,隨我出去一趟,或許能探出什麼端倪。」
他婉轉一笑︰「哪里需要勞動玉大人親臨前往,交待下來,我等去辦了便是。」
我笑答︰「這件事呀,還真的是非我不可。」
簌簌的小雪落下來了,像鹽粒子般癢而微疼的打在膚上。
想必從此刻伊始,車轆的痕跡,被成功的掩入了這場雪里……
我住的院落是極好的,就在花園里,名作水精域。
一樓為廳,可見百花垂影。二樓為寢,覽盡四色更迭。
梳妝台前落地大窗,打開了走出去,便是一處露風高台。
我趴在窗前瞧著露台上一點點增多的積雪,像是糖霜鋪了一層又一層,再灑上蜜餞果醬,便成了吃不完的冰果子。
想著想著,我便快要口水滴答了。
冬休笑道︰「還是第一次瞧見,有人看雪看餓了的。」
我撅起小嘴︰「也美呀,你看遠處,這麼快,就轉了顏色。只是春雪,冰封不了湖面,倒覺得湖水,更涼了。」
「冰河底下的水確實很暖的,奴婢家鄉每年冬天,都要在湖心鑿開厚冰,捕撈肥美的大魚做年菜,想如今,再嘗不到那種味道了。」
「咦~,你是來自北邊還是渤海郡?」
「奴婢是受降城來的。」
「那不是北境王李灈的封地嗎?」
「是的小大人,不過在北境王來到以前,長輩們都說家鄉叫河外城,漠南草原也未被軍營佔去。」
接下來我便沒有多問了,只怕會惹了冬休的傷心事。因著早有耳聞,李灈為了邀功求賞,將當地一些富商富農的家產強取豪奪,又為遮蓋惡行,不惜害得一眾家破人亡。
並將此欺君罪狀充作「討伐匈奴貴族,從而受降于我朝」,「間接削弱了突厥汗國實力」的大功一件。且為了歌功頌德,連帶著把城池的名字也改了。
這李灈處處行事高調,能夠張皇如此之久,倒叫人不敢對他輕舉妄動了。
想到這里,再回憶離山那晚,左相見他濫殺無辜卻只能忍而又忍的場面。始才發覺,這該是左相被他處處壓制的原因之一罷。
技巧在足夠的力量面前,往往會顯得無能為力。
白雪皚皚的日子,最適合穿上大紅色的嗶嘰緞襖子,配上淡一調的暗花 裙。一來防雪沾濕,二來紅白相映成趣。
唯獨我不喜發上裝飾太多,精心宛成的靈蛇髻流風余韻,只需一枚極妙的發簪點楮便可,珠花太多,反晦我靈動高雅。
而冬休發上,卻也是青絲素淡。
我將妝奩匣中一枚蝶戀牡丹琉璃釵別在了冬休的雙螺髻上,「喏,送你一朵人間富貴花。」
她喜笑︰「人常說,人間富貴總腥羶,不過小大人賜的,一定甜而清香。」
「啊喲啊喲,你也這麼會說話?」
「奴婢說的可是真的,看的出來,小大人沒準是散財童子投生而來呢。」
……
這是夸我還是損我?
我不由的咯吱她︰「好你個冬休,轉著圈的說我不珍惜東西!」
她笑的上氣不接下氣,「小大人最棒,這也能听出來。」
一路說說笑笑,我們來到了西城開遠門附近的馬市。
滿地的雪泥兒雖鋪上了蒲草,仍舊黏糊濕滑,使我一直惦記著腳下。
這廂是販馬,那邊是賣牛,到處都是難聞的牲口味,我的天!我甚至覺得馬糞的味道有些辣眼楮。
兩排的馬欄看不到盡頭,從小馬駒兒到老馬,各種顏色,各類品相,各種價錢。
來選馬的人絡繹不絕,翻看著馬的牙口,捋著馬鬃馬背,與販子談著價。形形色色,三教九流,談笑風生一浪接過一浪。
眼尖的販子往各個好穿著的客人身邊湊,問詢著客官的意向。
有個身形瘦小,皮膚 黑的販子也圍了過來,只見他眯成縫的眼楮半張臉都是都是大笑的嘴巴。
「這位官家姑娘,想要個什麼馬兒呢?」
我拉著長腔︰「嗯~,是這樣,家父曾有一匹棗紅銀鬃的小馬,最特別的啊,是兩眼之間有塊白色星斑。那感情,可謂是陪我長大的一位發小。」
我一轉悲傷貌︰「可後來,馬兒歲數大了,便去了世。現如今,倒真想再買匹一模一樣的。倒是看了前頭那幾家,都沒有啊……」
販子大哥熱情又自信,大拇指一豎,指向自己︰「姑娘,您幾位在這等會,我給問問去,這市場里,就沒有我打听不到的馬。」
隨即他便一頭扎進供各店家喝茶休憩的木棚里去,雪正大片的飄落著,茶棚里的水壺沸騰,冒著白煙,暖意裊裊。
他挫著皴皺的手,與端著茶碗的人說著話,似是無果,便又轉到下一個木棚。這次不同了,很快的,便笑呵呵的小跑出來了。
「得 姑娘,還真有。」
他雙手一拍︰「也是巧了!剛好今個兒晨起,老胡家收了一匹這樣花色的馬,現如今不在這市場里,在他家門面後院拴著呢,我帶您去瞧!」
說話間他蹦著前頭帶路,活潑極了,我不禁撲哧一笑,覺得有趣。
穿過幾間馬欄,左邊有個巷口,拐進去第一間虛掩的院子,便到了。
進了院門,比肩接踵的馬廄高高低低,草蓋上已經落滿了白雪,封閉的最不透風的那間,我瞧見里頭是匹母馬,剛誕下了油亮女乃氣的小馬駒。
「請,還在里頭。」這販子大哥禮數周全,攤著手掌一路引著我們。很快的,我便看見了那匹腦海中的馬兒。
他正昂首挺胸,直愣愣站在圍欄里頭,輕輕甩著尾巴,梗著脖子,與別的馬比個子。
別比了別比了,你比人家高大總成了,你就是傳說中的高頭大馬!
他好像認識我般,頭一歪,微微呲著牙,女乃凶女乃凶喔~
唯獨那昨日被我用彈弓打傷的右眼,腫的鼓鼓囊囊,以至于眼皮半睜半合,可憐之間又有點像在拋媚眼……
販子大哥指著它︰「就是這匹,不過姑娘您先听我說,它的眼楮啊受了點外傷,所以腫脹著,就沒往馬場里頭牽,想起養好了再賣。咱們收馬的時候檢查過了,沒啥大礙,停幾天便好,絕不是害了眼病,成個馬瞎子。所以,姑娘您?」
我模了模它的馬臉,它還一副要吐我口水的樣子。我看著這馬兒,打算給這大牲口一點顏色瞧瞧,便咬牙切齒的說︰「就它了,怎麼賣?」
販子大哥被我的語氣折騰的一頭霧水,他搔了搔耳後,雖依舊笑麼呵但聲音小了不少︰「哈哈,姑娘,這馬若說別的地方,可是匹良駒。您要是要,十三兩銀子。」
「冬休,付錢。」
冬休張大了嘴︰「我說姑娘,您也不講講價。」
然後她看向販子大哥︰「我說這位店家,是瞅著我們小姐千金難買心頭好不是?萬一眼傷治不好,沒法子騎,慢說十三兩,只怕三兩也不值。這樣,八兩,不行的話,我們就再等等。」
販子大哥作難的笑笑︰「這位姐兒真是伶牙俐齒,可這八兩實在太低了,最低等的馬匹,也沒下過九兩哪!」
我轉身與跟隨而來的府衛目光相匯了一眼,他與我點點頭,示意並沒有被可疑之人跟隨。
我才放心說道︰「店家,牽這匹馬來賣的,是生面孔還是熟面孔?是何打扮?或者你瞧著像哪一路的?如實告知于我,我便應了你這九兩的價格。」
冬休已經配合的將九兩銀子從錢袋里掏出來,在手中上下揚著。
販子大哥瞧著眼前的「誘餌」,嘿嘿一笑道︰「不瞞姑娘,是個生面孔,頭一次見。那打扮嘛……怎麼說,雖穿的是哪個府里的下人模樣,但小的瞧著氣概不像,倒似個從武之人,腰里還別著把黑鞘獸面紋的短刀!」
「可看清楚刀鞘什麼紋路什麼制式?」
他微微搖搖頭︰「小的對兵器不懂,不是很敢說,只是以前見過一位商戶帶著同樣的防身武器,說是,突厥刀。」
看著他那挖空記憶的樣子,他大概是實在不知了,我便叫冬休付了錢,接過了大哥雙手呈上來的韁繩。
我拍了拍馬頭︰「大家伙,從現在開始,你是我的馬咯!」
牽著我的最新獸神,晃悠悠的回到馬市街上,好似賣貨品的地方,永遠是看的比買的人多。想要走出去,還得小步行一陣子。
跟隨的府衛說道︰「這突厥刀,現如今也不是什麼新奇物什了。哪個武將家里不擱著一柄,今個兒,算是白來了。」
我瞅了瞅身邊的「寶馬」,哈哈笑道︰「沒白來,這家伙能耐多著呢。」
沒想到它的大眼楮珠子敢露出鄙夷之色。
「好喂,我要騎著你回府!」
府衛接過韁繩,我便踩著馬鐙子爬上馬背,舒舒服服的坐進了馬鞍子里。
冬休放心不下︰「玉……姑娘,你會騎馬嗎?」
「嘿,這不有人牽馬嗎?我只負責坐的高看得遠。」
呼呼~第一次坐在馬背上,感覺有點興奮!
沒想到這只 馬的背這麼平坦,還挺溫暖,簡直是行走的馬肉電熱毯啊。視野又好,看誰都是俯視,我簡直也快生出驕傲了好嘛!
馬上要走出馬市街,它的表現還不錯,步伐輕穩,在工作的時候,還是個文靜的小伙子。
我的兩條腿輕輕蕩著,用鞋子輕輕擦著馬肚,拍了拍它的鬃毛︰「你乖哦,回家有好吃的,雞腿,蝦子……誒,不對,你是吃草料的吧?」
可我話音未落,它突然嘶鳴一聲,然後拔腿便跑!
誰能料到它還有這一手,牽著韁繩的府衛被它扽趴在地,然後將其整個人拖行了數丈之遠後終于耐不住,還是被甩開了。
我的世界頓時難以聚焦,到處都在亂晃,他就在大街上瘋跑,耳邊是路人驚懼的尖叫,余光中是攢動的人影。
我的雙手緊緊抓住它茂密的馬鬃,雙腿加緊馬肚,努力向前趴著,好找到一絲平衡。可它就是下定決心般,要把我從馬背上甩下去!
「你這只滾蛋馬!你給我停下!」
然後他非但不听,反而更加激動起來,蓄力幾步,竟然高高一躍,在平地上表演起「白駒過隙」!我已經無力夾住馬肚了,我已經開始從馬鞍上滑月兌了!現在,只剩下兩只死死抓住馬鬃的雙手,可是,就要堅持不住了……
我好似被揚在了空中,紅衣綻放,襟飄帶舞,與雪同歌。
再一次,跌進進沒有方向的空間里,時間開始變得很長很長,長到所有的聲音離我很遠,長到心中從恐懼,變成了寧靜。
像是踏上了來時的路。
難道就這樣,原路折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