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心中呢喃

婚禮,亦稱「昏禮」。

男子屬陽,女子屬***禮是「陽往而陰來」,因此黃昏之時常被定為嫁取吉時,取陰陽合和之意。

而**,則在夜間子時舉行。

紅漫十里的迎親隊伍,接來了中書侍郎家新喪未久的女公子。

錦團花簇的喜車里,載的不再是蓋頭遮羞的怯生新娘,而是一副系有龍鳳結的厚重棺槨。

除了時間緊促,其余流程排場,皆按照皇子大婚之規舉行,六禮完備。

外頭敲敲打打的喜樂聲在熄了燈的寢殿里顯得格外詭異,我裹著被子想象著那對**妻的面容,浮粉胭脂底下是兩張烏黑腐敗的皮肉,不由得毛骨悚然。

儀式辦便辦了,還好沒有整個後宮與皇親國戚前去吃「喜酒」一項,不然這樣的酒席可是難以下咽。

幾個時辰沒歇著了,長夜漫漫,似有敲打到天亮的勁頭。我用被子半蒙著頭,以期減少鼓樂嗩吶的聒噪。只是越想睡著,睡意越無。

而這時,青鸞宮門守夜的侍衛托宦官來我門前通傳,外頭有人見我。

算了,既無睡意,還不如趁興夜游一番。

穿戴整齊出了宮門,才發現不是隻果或者烏昭容亦被吵的睡不著,而是一身值夜裝束的李成蘊。

我徒然笑了︰「這樣寬容的宮禁,怪不得楊玉環與安祿山作「三日洗兒」呢!」

月光下他也能笑出白牙︰「哈?楊玉環是誰?」

我趕快擺手︰「沒得沒得,我隨便說說,瞎杜撰而已。你這個時辰來找我,是趁夜要協助我逃出宮去,了我心願嗎?」

我開玩笑道。

他搖頭直言不是,倒不像過去那般再與我逗趣幾句,扯著我的胳膊便開始小跑,直往佛光寺去。

我倆攀上佛光寺後牆的雲階,再踩著牆面凹洞那參差不齊的磚石,然後沿著房檐,跳到了寺中二樓廊上。

悄然半蹲下來,便正好瞧見佛光寺寬敞的大院。

大院是紅白兩色搭成的靈棚,三皇子剛剛入殮,轉靈至棺槨內。放眼望去,院中竟然是左中右三副棺木。李成蘊說,除了**之妻外,許昭儀聲稱還從民間找來個八字于三皇子有益的「謄妾」,一同陪葬。

我順著他的手指方向看去,那是一副較小,規格較低的棺槨。因此時未到蓋棺吉時,棺內便大敞著,甚至各色陪葬金器寶物,已然在爍爍發光。而唯獨這副最小的,不僅陪葬寶器較少,最主要的是,里面卻好似壓根兒空蕩蕩,瞧不清楚有人的模樣。

我倆貓著腰溜著欄桿,往前悉索了幾步,好看清楚一些。

到近處了,我倆睜大雙眼努力觀瞧,才發現那棺槨中躺著的竟然是個身著華服的襁褓嬰兒!

嬰兒!看起來未滿月的嬰兒!

李成蘊低聲說道︰「我便是帶你來,一同確認此事的。」

他解釋道︰「羽林衛親信方才來報,今晚入宮的**隊伍,其實並沒有攜此所謂‘謄妾陪嫁’一同入宮。想來,這嬰孩死尸,該是早在許昭儀手中。」

我的嘴巴驚訝的能吞下一枚杏子。

旋即腦中靈光一閃︰「嬰尸泡酒?」

李成蘊听我一說,于是便立即找來在佛光寺侍候**儀式的內線人,讓她找一個來由接近那嬰兒尸體,以做觀察。

不多時得來的回信兒,也自是不出所料。

那嬰尸酒氣甚重,燻人掩鼻。又渾身干癟,皮膚縴維化,幾成僵尸模樣,瞧起來過世時間,絕對在三年以上……

事情的大致過程已然揭曉。

許昭儀用那寶貝琉璃甕將此女嬰尸體泡酒,不知作何寶貝用途。秘密存放在她的神堂內,不時拿出來祭拜或者飲用其酒,其余時間皆妥當存放。

可是自己的兒子一天天的長大,許昭儀卻過于忽略,仍然以為孩子不知她擁有小神堂的事情,更不知自己的兒子知曉她去禮拜的日程安排。

直到那一天三皇子哭泣著去小神堂找自己的阿娘評理,以致不小心看見了琉璃甕中的嬰兒尸體。

那尸體皮膚破敗,顯出肌肉紋理,在神龕紅燭的映射下,像極了火鍋里面煮沸的百越蛤蟆啊!

然後他一個吃驚,整個人倒下,順帶將琉璃甕也摔破,剎那間酒水四溢!

李成蘊接著我的話說到︰「所以第二天,也就是三皇子去世的那一天,燻風殿燻了一整天的老陳醋,就是為了掩蓋酒味!」

之前所有探得的線索如散珠,而在契機成熟之時,便輕松串成了項鏈。

我問李成蘊︰「如何告知皇上實情,為貴妃洗冤?」

而他卻突然神色清冷了下來︰「為她洗冤?我可沒有說過。」

「為什麼?」

「貴妃是貴妃,我們是我們呀。你可是為我父親做事的。」

我氣不打一處來︰「那你跟我一起忙前忙後干什麼?」

他賴皮起來︰「和你一起了解下許昭儀的真實為人,水平本事,自有咱們的道理啊。」

「當真?」

他不以為然︰「當真。」

說話間他伸手幫我挪了挪拖在地上的裙子,裙角不小心沾在了一灘污水上。

我趁勢一甩裙子站了起來︰「誰和你是咱們!你不幫貴妃質證,我幫。告辭!」

怎麼爬上來的,現在得怎麼往回跳。

他站在房檐子上抱著雙臂︰「誒~我說,上次那個不听安排私自行動的,墳頭草可比你還高了……」

這個節骨眼上,我總算得了空回去暴室大院,瞧瞧蕭娘娘。

其實最重要的,還是心情。不能因為每日的愁雲慘淡的心境,從而影響了別人。

她一見我就興奮的跳到桌子上,抱著我各種揉搓。

「娘娘,一個來月沒見,您的身手這麼矯健了?」

一如既往,她高興的像個老孩子︰「哎喲,還不是兔子留在櫃中不少的銀錢,叫我這天天都能吃上雞。」

她一拍我的胸脯︰「對了,我有老實听話,小治那里的橙啊橘啊,一半都是我吃的。現如今,眼楮更明了!」

我檢查了之前預定的銅炭盆和螺碳,挺好,一切如我所願,幫她度過這個凜冬。

蕭娘娘高興完了又哭了,涕泗滂沱︰「好好的正吃著酒呢,說出去一趟,怎麼現在才回來呢!」

這一句直打的我熱淚盈眶。

我努力克制著情緒,若我也由著感情釋放,那只剩抱頭痛哭的份了。

也是這一瞬間我決定,今晚依舊留宿這里,睡在我靠窗的小床上,多陪著彼此,然後,哈哈,多說些療愈彼此的瘋話。

找人捎信傳回青鸞宮今夜不回的消息,我便與蕭娘娘將上次未完的酒局續上。

小菜幾碟,果子幾品,新燙的熱酒滿杯添上,香煙裊裊直竄到房頂,再一圈圈旋轉下來,將我二人團團圍繞。

我倆圍坐在塌上,踫杯幾個來回後,便開始手舞足蹈,以筷敲杯,好不熱鬧。

我說,娘娘,您今天叫我想起了我的女乃女乃。

于是我便講起一件俗之又俗的民情悲喜來。

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的媳婦都和婆婆是天生的敵人。

我的阿娘自然是由我記事那天起,便明里暗里,滲透給我——女乃女乃是不好的。措辭從不過分,但是那話中之意,年紀再小也是可以听的明白。

小孩本就和阿娘親,這種親的程度,本就連阿爹也比之不得。那麼自然,會對女乃女乃疏離,會忽略關于女乃女乃的一切愛意。

我說,女乃女乃采來的鳳仙花,而她卻喚這花兒叫「小丹紅」,用繡花帕子包了,放在我房間的桌案上,說染指甲正好。

阿娘看見了,卻說,這花染上去斑駁丑陋,只有外頭鄉間孩子,才愛用此物,扔了去吧。

我听了全世界最親的阿娘之話,抓起那些新鮮的花瓣兒,在院子里撒在了天上。我旋轉著,身邊有嫣紅的花瓣雨落下,我終于做了一回幻夢中的花仙子。

後來,草地上的殘花被女乃女乃看見了。我知道,她不是故意來巡查的,她只是個過于懂花的人。

她沒有高聲,只是慍怒著問我︰「給你準備的花瓣,你都扔了?」

多少還是有些慚愧,我喃喃說道︰「阿娘說現在不時興了……」

女乃女乃沒有再繼續追究,如今回想,她其實心中有一塊極其寬厚淡泊的潤土。她只是很平靜的,帶有緩和氣氛的,仿佛在安慰自己也在安慰于我的說道︰「也是啊,現在應該是不時興了,不用咱們就罷了!」

「罷了」,是女乃女乃偶爾會說到的一個詞,比方在我因故吃不下去東西之時,她也會說,「罷了。」

這是個多麼美好的詞,它裝著滿滿的不強求。

說完罷了,她身影淡淡,從我家的後院,離開了。

我揉搓著兩行清淚,向蕭娘娘講著這樣一件往事。造化弄人,很多時候你想要的珍貴品質,卻會在無數個曾經,奇奇怪怪的沒能緊握。

不強求于我的女乃女乃,和事事強求我的阿娘。

為什麼我對她們的愛,有時候更像是反過來了呢?

用女乃女乃的心意,造就的那場花瓣雨,因為愛的注入,它終究沒有輾作成泥,而是活成了另一種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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