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一波又起

天光未亮,我陷入了紛亂的噩夢里。

我看見一個女子,被吊在了京都城牆之上。

就那麼一根粗麻繩,將她綁縛懸掛,惡風一吹,還隨之晃蕩。她的嘴唇皴裂,布滿了血口子。她的眼楮已經沒有了光彩,只默然的看著這片大地。

過往的流民貨商,皆對著她指指點點,充滿笑虐,何求憐憫。

此情此景,我不禁咬牙切齒。這一咬,牙齒的痛感層層迭起直至倒海而來,使我不能自勝,驀地驚醒。

我喘著粗氣坐了起來,用雙手理了理遮臉的發,「咳,又上牙咬下牙,自己跟自己較勁了。」

許多時候,但凡睡得不安穩,都差一點把自己的牙齒咬碎。

可夢里看到的女子是誰,此刻回想,卻無所記憶了。

此時有宮娥跌跌撞撞的跑到我的我的床前︰「凡女史,您快去瞧瞧娘娘吧。」

我一驚︰「貴妃怎麼了?」

宮娥一臉焦急︰「娘娘四更時分便被皇上傳去燻風殿了,婢子們剛得了信,才知道原來是因為三皇子高熱不止,口中囈語不斷,還說了一句‘青鸞宮吃蛤蟆,也吃人’。」

我翻身下床,火速穿衣梳頭。

「怎麼不早些叫我?」

「來傳娘娘的人只說皇上召見,別的一概沒有透露,貴妃這才不以為然去的。」

呵,我就感覺要生出事來。

我倆大步流星的往燻風殿趕去,曾經在我心中是被人利用角色的許昭儀,此刻我開始改變了看法。

說不後悔是假的,又一次對人性的復雜掉以輕心,使我有些懊惱。

進了燻風殿,撲面而來的不是緊張焦慮的氣氛,反而是一股股的濃醋味兒。我一路從前殿穿到後院,倒見有三四個鍋子在煮醋燻殿。此刻真成了正兒八經的——燻風殿。

皇上已去上朝,後院三皇子寢殿內是烏黑眼圈的周貴妃和淚痕漣漣的許昭儀。

小貴妃的樣子有點呆,我不知道她這幾個時辰遭受了多少的訓斥。

她看見了我,把手伸過來,說了一句你來了便淚如雨下。

我急忙抱住她,安慰道︰「莫哭,沒得事。本就只是吃的東西,不至于嚇成這樣。」

我把擦淚捶背的活兒交給宮娥,便走到三皇子寢床邊與許昭儀請安。

眼前的許昭儀是個皮膚白中透黃,身形高挑的女人,像一棵缺乏調養的樹木,無甚氣韻。

我自請坐在三皇子床邊,好多講幾個奧特曼不死之身的故事進行開解。然而許昭儀卻是千萬個不肯,將帕子一捂嘴,又淅淅瀝瀝的哭道︰「皇兒是在你們那受的驚,現如今青鸞宮的人可莫想再踫他。」

「好好好,昭儀娘娘別再哭了。」

我在床榻兩步之外,觀察著三皇子的模樣,只見小臉慘白,而嘴唇卻是艷紅。經醫官所述,還伴有不時的驚厥。

然而突然之間,三皇子從昏迷中睜開了眼楮,跟著竟坐了起來,對著一旁的許昭儀說︰「阿娘,蛤蟆怎麼那麼大,我怕……」

許昭儀以為兒子醒了,正一臉欣喜的前去抱他,可情況卻急轉直下,本來還坐著好好說著話,就猛的一下子全身陷入了瘋狂的抽搐,手舞足蹈雙腿亂蹬,全身的肌肉紊亂,失去控制。

抽搐從激烈再到緩慢,所有人都嚇懵了,我驚的後退了兩步,而撲過去的許昭儀卻也不敢觸踫于他。

三皇子踢掉了被子,腳後跟在床單上又用力蹬了兩下,便身體一僵,瞪著空洞的大眼楮,不動了。

每個人都倒吸著氣,哆哆嗦嗦。他身體的扭曲若一場無奈的吶喊,何曾見過一個完好的生命進入了一場這般的歇斯底里,將僅有的能量釋放之後,一切戛然而止,像極了一場詭譎鬧劇。

每個人都往前走了走,想探知床上未知的答案。

許昭儀在醫官從殿外沖進來之前探上了他的鼻息,隨即她指尖的顫抖蔓延到了全身。一聲哀鳴只剛剛過到嗓子還沒冒出來,整個人便直愣愣的往後倒去了。

一群宮娥從後面接住了許昭儀,這可忙壞了太醫署,兵分兩路兩廂搶救。只見太醫令大人翻看了三皇子的眼皮,又把上了脈,一番折騰後便也只能搖搖頭。

那三皇子從不再動彈的那刻起。身子就保持著同一個姿勢,神情扭曲,渾身僵硬。

張著的嘴巴再也合攏不上,放大的瞳孔是無底黑洞,無邊恐懼……

我緊緊的閉上雙眼,不願意再看了。

那樣的遺容論誰看了都會生起噩夢。

遺憾已經造就,恐怕無以挽回。雖說許昭儀一定急切討要公正,可是我亦知貴妃無辜,此刻便絕不能再使更多人遭受不幸。

極速的思考,使我的腦中開出一片火樹銀花。

這樣出離常理的事實擺在面前,我只覺匪夷所思。明明是吃了一餐大家都沒事的晚膳,何以這般慘痛的結果。即使是看見剝皮的牛蛙,哭了一陣子,那也是氣憤和傷心的哭泣,究竟和驚嚇關系不大啊!

貴妃驚得連腰也挺不直,躲在我的身後偷偷的往床上看。

她是個大膽的人,可在生命的隕落面前,在放大的內疚面前,她噤若寒蟬至此。

她說話聲音帶著哭腔「小菟,小菟,三郎真的不在了?」

我一鼓勇氣拉著周貴妃便往外走︰「我們先回宮。」

早已不知所措的貴妃任憑我往外拽,倒也是邊走邊回望︰「回去真的可以嗎?」

「是我們的責任,我們認。不是我們的責任,何苦有罪似得站在那里,倒落人口實。」

從後院出來,我才深呼一口氣,一是振作下精神,二是品品新鮮空氣。真不知這燻風殿里,害的又不是傷風之癥,偏偏四下里煮沸老陳醋是以為何……

我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召貴妃的乳母一問昨晚的情況。

柳阿嬤本也是實心之人,被猛的一問倒也是一頭霧水。

「這,這還能有什麼特別的?抱著那孩兒往燻風殿回,一路上又氣又鬧,一直叫嚷的是咱們吃了奧特曼的兄弟。還說啥子?」

柳阿嬤突然一頓︰「對了,我記得臨到了燻風殿門口,還氣呼呼的說去找神堂里正打坐的阿娘,讓他阿娘把這事告訴神仙,好懲罰我們來著!」

「我當時就直捂嘴笑啊,真的是氣也不是,樂也不是。矮矮的一個小人兒,倒是主意不小。」

我蹙眉︰「沒別的了?一路上也沒再踫見什麼?」

柳阿嬤兩手一攤︰「這夜燈初上,走趟熟悉的夜路還能有什麼新奇的。」

我點點頭,吩咐昨日晚膳所有在場的人,不用多想,但凡上頭問話,只用實話實說便好,千萬不可自討嫌疑。

而周貴妃卻一直在旁邊發呆,半晌蹦出幾個字︰「他說我是妒婦。」

然後單手抹了一滴清淚︰「也罷了。」便沒有再說什麼,只往香塌上一歪,合衣睡下了。

讓她安靜安靜吧,此時多做寬慰也是無用,我交待寢殿的宮娥將她看好,不可留她獨處。

望了一眼她沉靜的樣子,下卻紗簾,我緩步退了出來。

偏偏在此時,大家正五內俱焚,門衛卻來通傳,烏昭容前來向貴妃娘娘晨定問安。

這宮內的掌事內司前些日子告假,柳阿嬤也不是個管事的,現在貴妃精神又頹,我倒一下子成了一宮上下主持大局的。

閑雲野鶴如我,好不適應。

原本我想替貴妃回絕,稱病不見。可所來之人偏偏又是烏昭容,這個誘惑實在有些大,便只應道︰「快快有請。」

烏昭容今日月兌去了胡服,改為一身日常的齊胸襦裙。夾衫子之外,套著件紫貂坎肩,竟穿出了一身的混搭。

她見我看著她的時髦模樣,便先笑道︰「凡女史可莫要見笑,京都陰寒,既沒得騎馬動彈,又穿不慣你們的短襖夾襖的,只得這樣湊合了。」

我暗暗一笑向她問好︰「烏昭容晨好,快請。」

我引她入正殿上座,而她已將隨侍的兩名宮娥留在了殿外,只身一人入來。

她徑直推掉茶水,爽利索問是否有馬女乃茶一飲。

她的直接讓我有些意外︰「昭容,這一味還需茶房現做,您請稍等。」

我招呼宮娥再上一品女乃豆腐,更帶笑臉說道︰「今日里貴妃娘娘蒙受些誤會,現下里精神倦怠,不適睡下了。倒不知烏昭容所為何事,可與下官說來,定當轉告。」

烏昭容雙眼一黠︰「不,我不是來找貴妃的,是來找你的。」

我吃驚一笑︰「來找下官?」

她重重的點了一下頭︰「是,我便也開門見山了。」

她從主位上下來,湊到了我的身邊席位,幾乎算是耳語道︰「私下與你邀約,倒不如直接拜訪來的合情合理。況且,我行的,也是嬪妃首次得幸之後,向中宮及貴妃理應的參拜之禮。」

我只得點頭︰「是,您接著說。」

「我在入宮之前,隨從們與我做了數月之久的準備,自是提前將這宮中的人與事了解過一遍,也算對凡事能做到心中有數。年紀最小便做到七品典言的凡大人,我怎會不知,你的畫像,其實也早就入了冊子。」

听到這里我不禁暗暗發笑,以古代的簡筆線條畫,真的能看出來分清楚誰是誰嗎?

她見我不夠相信,便接著道︰「我自然有我了解你們的原因和辦法,說這些其實不重要。言而總之,我想說的是,我相信你可以幫我!而我,也可以幫你!」

我將眉毛高挑︰「昭容是想讓下官做些什麼呢?」

來上馬女乃茶的宮娥眼力見十足,見勢匆匆離去。烏昭容托杯呷了一口,感覺溫度適宜,便暢飲了半杯。

待砸了砸舌,品完後味,才正色說到︰「昨夜皇上並未真正御幸于我。我想請凡女史幫我找出原因。」

我宛轉一嘆,將眼神從她的身上拿開,灑向了門口︰「昭容為什麼認為下官願意相幫呢?」

「因為……」,她將聲音放的神秘且篤定。

「入宮前,凡玉菟姑娘腦中的那道迷題,我可以幫她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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