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十章 迷香幻境

轉天起來,我便在客棧樓下,找了個代筆先生寫了封信,給店小二兩個錢讓他把信送去左相府。

另一邊在客棧對過,荔珍樓的二樓訂了個雅間,妙就妙在兩間屋子隔路相望。打開我眼前的窗戶,便把正對面看的一清二楚。

瞧著上午十來點鐘,午時將至。我便命提前訂好的馬車出發去往憐音閣了。

日頭一點點掛上正當空,光芒普照。陽光直落落的照進那間朝南的雅間,真好,這時節里陽光已經沒有了力量,不至于讓里面的人太曬而關上窗戶。

最主要的是,我的視線一片清晰。而從外頭看向我的方向,處在背光的我那便是一片模糊了。

真好。

我昨晚選在這里留宿的時候,還沒有想到這麼多這麼細致。有時候天時地利這個東西,真的是冥冥中自然有安排。

我倚著窗子,慢慢悠悠品著一壺茶,只等馬車回來。

不多時,便遠遠听見叮咚叮咚的馬鈴聲,我循聲看去,原來是成蘊小哥兒騎著他那匹棕色高頭大馬來了。

來的倒早。

還是那副氣派模樣,也不怕識得她的人望風而逃。

到了地兒飛身下馬,留一個隨從安置馬匹。他便和幾個手下倉朗朗二階邁做一步竄到樓上,推開雅間瞧了瞧,勘察完了地形,便各自找位置埋伏了起來。

現在只等張若卿上門了。

我擺弄著茶盤上的茶寵,過往經驗告訴我越是要成事的時候越容易出狀況,就越需要警醒。

我掰響手指關節,咯 響後感覺暢快,來調整突然涌來的緊張。可我現在人在暗處我還緊張個鬼?咳,到底是心理素質不夠老練,還是和「與人斗其樂無窮」那種興奮無法真正共情?

我真是一個善于思考的人,你們若是看到思考者雕塑,便聯想到我就對了。

終于,那輛熟悉的馬車由遠及近,穿過洶涌人潮,停靠在了荔珍樓下。

車夫掀開車簾,里面的胡服女子緩步下來,還是一身的青色。我仔細觀察她的走路姿勢,體態神韻,盡可能確認著,她是真還是假。

店小二引她入門,交待了幾句場面話,便帶上門出去了。她飄然入座,將頭面上的幕籬摘下。在她將摘未摘之時,這一刻我心中的感覺如同一位畫師將要完成她的杰作,而那最後一筆,在顫顫巍巍後凝神聚氣,最終下筆如有如神。

畫眉入鬢。

狹長誘惑的媚絲眼是她的標志。

沒錯了。

隨即對面樓梯上傳來呼呼啦啦的腳步聲,但見那雅間的門猛被踹開,我便不必再看下去了。

與客棧的賬早已結完,只待喝完這壺茶。

我將這最後一杯飲盡,再不管對面荔珍樓的喧囂,像是一個瀟灑的劍客,從側門悄然離去,深藏功與名。

正午明晃晃的四方大街上,我掂了掂見了底的錢袋。

剩下的這點錢要是省著點花,怕是也只能撐兩天了。

正躊躇著,看見路旁隱巷里拴著一隊駱駝貨車,西域商人們便在緊挨的那間館子里,吃著水盆羊肉。

我瞧著他們一個個從衣冠到鞋襪都頗為干淨,不像是剛剛經歷了遠途跋涉,渾身風塵僕僕剛剛進城的模樣。倒像是飽餐一頓,即將踏上回程的歸人。

這條路再往前便是延平門。

「不如,我就先出了城門再想來錢的事?」

我心里頭暗暗盤算,趁他們不注意悄悄靠近了駱駝車隊。

嘿,這些駱駝個子真大,濃密的黃毛在太陽底下油水  ,吃的太飽使得駝峰結實高聳。我把車身的蓋布掀個縫,挨個往里探探,確實裝著三大樣,綢緞茶葉和瓷器。

我選了個裝綢緞的車,蓋布被捆的太緊,叫我好不容易才鑽了進去。好在貨艙裝的沒那麼滿,還有我翻身的空間。我躺進綢緞堆里,再翻出幾卷蓋在身上作為掩護,由此便可閉目養神,小憩一會了。

可沒想到的是,再次睜眼的時候,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了。原本只想略略眯會兒,等出了城門就找機會下車,沒想到竟酣眠不醒到現在。

我模了模周圍,滑膩膩的觸感告訴我還在綢緞車上。車子不再顛簸,周圍也不聞人聲,這該是投宿到哪家驛站了。

我扒開車圍布,只露出眼楮,瞧好了情況方才下了車。

雙腳剛沾地便突聞道家經懺誦唱的聲音,嚇得我一個激靈。我環視一圈,確認這著實是個破落的道觀。

後院只有幾間房舍,連個跨院也無,僅有的一小片空地被駱駝車隊佔了個滿滿當當。我往前頭走著,有個小鐘樓,也是極其簡陋,連底下第一層也只是副空架子,搭建上去在第二層裝了枚大銅鐘。

到了鐘樓,左手邊便是通往前院的月門。

前院是單檐廡殿頂大殿含東西配殿。正殿大門敞著,看進去有著極高的挑梁,大梁的裂縫清晰可見。或許曾經有過描金彩繪,可現在完全看不出蹤跡,只有陳年的烏木之色。

從房梁高高垂下的燈托上,點著幾星油燈。

神像前一名花發老道在蒲草席上雙盤而坐,我心中奇怪,只一人小聲誦念,為何剛才能聲如洪鐘!

我抱著牆偷看了一會,里面的念誦突然停止。又聞一聲︰「進來吧。」

那老道語氣平靜如水。

咦,被發現了……嘿嘿,怪不好意思的。

我訕訕著往里走,那一直背對我的老道徐徐回頭,我欲當面向他問好。

可當我直面看到他那張臉的時候,我感覺所有的精氣神都向外發散,魂不附體了。

那張臉的兩個眼楮是空空的黑洞,眼皮塌拉在眼眶上是兩坨沒有生機的死肉。而嘴是張著的,黑黃的爛牙歪歪扭扭,然後那嘴越張越大,越張大越扭曲,然後嗡嗡嗡從里面飛出一群蠅蟲來……

頭重腳輕的感覺達到了極限,我再撐不住了。

可是剎那後又一晃,我來到了這所道觀的山門處,砭人肌骨的寒風卷著枯葉擦在地上嘩嘩啦啦的響,直到把殘身刮碎。我像是來過這里,故地重游,再次跟著念誦聲進了正殿。

一樣的地方,只是煥然一新。整個屋頂全是神秘的圖騰,元始天尊神像的金漆仿若新油,而剛才那恐怖老道也恢復了略年輕時候的模樣,我邁過門檻兒進去,而他望著我所在的方向和藹的笑,那笑容綻放如春光和煦。

我不敢相信,卻也不敢把話說的太明白,只絮絮叨叨︰「你,你剛才,剛才不是……」

可他像是沒有听見我說的話,眼楮還是望著剛才的方向,而此時從我的身旁走上來一位梳著雙丫髻的道童。原來,他是對著道童在笑。

那約模只有八九歲的道童渾像個精細人,將手中滿滿一大碗白膩晶瑩的油膏舉的高高遞給老道。

老道撫了撫他的頭,問他還能再煉出幾碗來。道童答︰「回師父,爐房還在提煉,那個大個子挺能出貨,許還有兩三碗。」

大個子?那個大個子?你們是在煉什麼油?

我再看殿側那寬闊案幾上,鋪排著滿滿當當的蜂巢,模具,用棉線搓成的蠟燭燭心。桌角是堆成摞的半成品蠟樣,色澤剔透,散著異香。

冥冥之中我感覺這蠟燭就是隻果那晚所說的「神秘銀燭」。

我走近仔細端詳了那些蠟燭,不知緣由,晾干的燭身竟然在表面析出了銀色來。素來蠟燭有紅又白,可這帶著螢螢一點光的銀色蠟燭究竟是何道理?

我在工作台那里摩挲了半天,並偷偷藏了一支放進袖中。但一直沒人理會我帶來的動靜。

他們竟完全看不見我。

待那道童再次出門,我便跟了出去,想一同去看看他們所說的爐房。

小院的陳設未改,走到鐘樓處以它的框架為圓,時而轉左,時而轉右,或繞外圈幾步,或點與點相連,反反復復之後,位于圓中心竟然一聲暗響,一道完全不起眼的暗門開了。

只見地下燈火通明,道童踩著緊窄的階梯往下走,而我也準備跟上去……

可正要邁步之時,我感覺我的人中徒然一陣針刺之痛,眼前的樓梯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蒙,那花發老道手持銀針出現在我眼前。

他的雙眼不再是兩個黑洞,嘴巴也不再猙獰恐怖。

一切都回歸正常的模樣。

乍醒使我迷蒙繾綣。我未言語,他先開口︰「聞不習慣我觀中的濯纓香,產生了幻覺,嚇壞了吧!」

幻覺?

那一切真實的可怕,你說只是幻覺?

我下意識掏了掏袖子,剛才藏的蠟燭不見了。難道真是幻覺?

心中暗暗存疑,卻未敢問出聲來。若把剛才所看到的如實托出,知道了不該知道的,被殺人滅口了怎麼辦?我坐起身,額頭還很昏沉。

老道默默擦拭著用過的銀針,再細心放回針灸袋里碼放妥帖。然後淨了手,倒了碗熱茶給我,適才開口問道︰「你這個小家伙是怎麼找到這里的?」

我便只把偷偷搭乘別人貨車的一段掐出來明說了。

老道一笑︰「你個女兒家男扮女裝,四處亂跑,怕不是個江湖混子吧。」

「不不,倒是別人把我拐到京城,這不剛得了自由。」

「哦?我倒也得知一件秘聞,不妨說出與姑娘听听。聞言前陣子官府四處張貼告示所招攬的十數個女子,並未直接送進宮中以充椒房。而是被北境藩王帶去了他在離山的大營,現下里情況未卜,不知道姑娘與我所說的,可是一件事?」

我語塞難言,而他也只是瞧了瞧我的神色,從而繼續自顧輕聲慢語講予我听︰「這北境王與現在的聖上,只是叔伯兄弟,他一直轄制北地諸國,倒也保得一國上下不受夷狄來犯。直到十年前,太上皇莫名其妙的迷上了煉丹藥修仙術。而後一發不可收拾,愈陷愈深,便于五年後禪位于膝下唯一的皇子,而這皇子的年紀只是剛滿二十歲。皇子性格算是不暴不斂,可到底經驗擺在那兒。這樣一來,北境王便坐不住了,猖狂之勢,漸趨昭彰。」

「可是非要屠淨辛卯年白露日所生女子,是何道理?」話音未落我便意識到說漏了嘴。咳!這老道太過了解人心,用一個秘密在潛移默化中取得信任,再套出另一個秘密。

他接上我的疑問︰「老道也是不解吶!遂起一卦。而卦像顯示,此事只與王爺闈間秘密有關,而與朝廷並無干系。至于官衙或者其他的說法,無非只是借口托詞。這件事說到底,不過是王爺威脅聖上,從而除掉他想除掉的人罷了!置于為何偏要除掉此日所生女子,還需進一步偵查。」

「怎麼威脅的?」

「這個還不簡單,直說那北境近來太平無事,可撤軍三成回護京都,只此一件便足矣。」

「喔……」我若有所悟,卻不透徹。

老道說著話又從櫃中拿出一碟素餅,擱在我的面前︰「所以呢姑娘,在離山能幫你逃過一劫的人,可是真得感謝人家啊。」

他這一番話說出,似乎只有「對不起」這三個字才能夠匹配了。雖然,我隱隱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可現下里卻無從反駁。

我心中齟齬︰「至少替左相抓住張若卿,也算是一件報答。」

素餅未吃兩口,門外便有敲門聲,傳來一年輕小道聲音︰「師父,相爺派來的人,問您那姑娘找到了沒?」

「你!」我的眼楮剎那噴出怒火,未下咽的餅噎滿了一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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