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一十五 亂起勺園

皇後來的時候,我的指甲縫里全是血,胳膊上的幾條血痕像是剛剛受過酷刑,明剌喇的綻放著。

我側躺在床上,手腳已被嬤嬤們按住,當癢到了極限,身體自我保護般的僵麻了。終于消停了,像是剛剛過了個小山坡。癢藏回了毛孔里,疼痛又登場。

「小寶兒。」

皇後憐聲一句,掀開我的衣服看看,口中嘆著,天,全是疙瘩。

她模著我的頭︰「娘來了啊。」

我張張嘴,娘。

醫女們開始對我檢查,太醫在室外候著。先給我上了一身消癢的藥膏。

然後用針刺了腳趾放血,我抬抬頭,看見她們竟然拿個小碗在接,不由得倒吸了半口氣。

皇後坐過來抱著我的上身,連忙用手捂著我的眼,「不看啊,春來許多人都出疹子,過會兒就好。」

我委屈模樣的點頭,又嗅到了她身上久違的花香,濃郁入腦髓。

無精打采,接下來的半日我就一直窩在她的懷里。不可能睡著,就沉沉眯著,感受著她一會兒模模頭頂的兩只角,一會兒模模臉,捋捋眼皮睫毛,捋捋手指頭。

廚房在煎藥,室內還置了燻爐,藥味鋪天蓋地。

皇後的笑意幾乎打在我的臉上,她對玫姨說︰「睡著的時候真乖,隨便擺弄的。嗯~,還是我菟兒最好看,葡萄眼櫻桃口,怎麼都看不夠。」

玫姨說,娘看孩子心頭肉,您這麼長時間沒見她了,得有多想啊。

想,我天天都琢磨著怎麼叫她忘了過去不高興的事。這回倒好,她自個知道想我了。行了,叫宮女過來抱她回宮。

听到這我睜開了眼︰「阿娘,不回,您也別回。」

「可後宮還有事要處理呀,娘不在,那些女人們不一定翻出什麼花呢。」

「回去了,我又會惹娘生氣。」

說著話我坐起來,從一個準備好的罐子里取出茶葉,親手泡了兩杯茶,「娘和玫姨試試,這種茶葉不用烹不用煮,簡單一泡就別有滋味。」

她們笑著接過試了。

傳個膳的功夫,兩人哈欠兩天,然後往我的床上一靠睡過去了。

嬤嬤們見此狀眼中驚恐的望著我,我輕描淡寫的說︰「怕什麼,娘和玫姨累了,讓她們多睡一會兒。」

天已黃昏,余暉斜下,院中的花樹背著落日,一花一葉成了黑影兒。

太醫們先被打發走了,皇後的儀仗隊全部窩在下房跨院。

隨來的禁軍有點難對付,但也沒大礙,總之皇後睡著,至少會睡到後天早上,就算有人把她抬走也不濟事,昏睡的人理不了事,也主持不了大局。

我嘴角抿著復雜的笑,眼楮不自覺地瞥著天,望著院牆外南衙八衛的檐角。

外頭鬧起來的時候,夜燈已通明,亥時的鼓不緊不慢的敲響,仿佛一頂大錘要把人骨敲碎。

這一夜,外頭喧囂不止,一隊一隊的禁衛源源而出,人的腳步通通,馬的蹄鐵噠噠,號令聲震天。無數的火把像是上元節的燈海,把京城映的通明,把公主府映的通明。

隨著外頭反常的紛亂氣息,諸人也如驚蟄後的小蟲嘈雜起來。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來請示皇後的女官被我擋回去了兩次,第三次是大鐵牛舅舅帶著一批人馬硬闖了進來。

這是他第一次對我怒吼︰「皇後呢!」

「春困,睡著了。」

他吃了一大驚沖到寢殿探了探皇後的鼻息,長出口氣惡狠狠指了指我,抱起皇後走了。

我瞧著烏泱泱的人沖進公主府,再沖出公主府,心中波濤起起伏伏而面上冷漠。我扯開了自己的發髻任一頭長發散下,踢飛了鞋子,光著腳接著在庭中轉。

一圈,一圈。

嬤嬤、宮女、內侍,各個嚇的臉色慘白,看著我的模樣他們手足無措。

以子時為界,這子時,來的太慢。慢到讓人白了頭,眉發生霜。

勺園里刀光劍影,血泊滿地的影像躥到我的腦海里,我幾乎可以听見金戈錚鳴與嘶吼喊殺。

我的肉身嗤嗤的鈍痛,這絕不是藥膏的效果,而是從骨髓里莫名發出的痛楚。

可這痛楚又夾雜著痛快,還有充足的希望與充足的失落。

喜悅惆悵極度的不安逼迫的我眼眶生疼,從眼角生出的兩根筋線發散到太陽穴再到兩臂,我是顫抖著的,輕輕微微的顫抖,很難看的出來。腳下出汗,踩在冰涼的地板上黏黏糊糊,暈上了一塊塊霧氣。

那如同喪鐘的子時鐘鼓從鼓漏沖擊而來,這一時,我全身立起的汗毛突然落了。

塵埃落定。

紅色的煙花未起。

輸了。

可我如同贏了般長吁了一口氣,在庭院中的石凳上躺了一會兒,看著朦朧的星星被籠罩在火把之光和硝煙里。

外頭的紅色街市還不曾褪色。

然而在我的心中,好似萬事已然落幕。

我回房躺下,給床邊的玫姨搭上毯子,後來也著實的睡著了。

待到天明,拿我的人就要來了。

可我也無話要交待。尖尖雞已會飛,甜甜貓更是了不得,我在與不在,它倆都能活的很好。

轉天一早,魚肚之白,我就枯坐在殿內等人,等信。

公主府禁衛統領進來稟告︰「公主,從昨夜酉時七刻到現在,禍亂還未平。」

我拍案站了起來︰「到現在事還未休?」

「是!」

然後統領告訴我,昨日傍晚聖人于勺園舒雁廳開斗鵝會,兩個刺客突然沖到寶座,然而被隨身護衛所擋,失了手。緊接著太子與驃騎將軍帶兵將舒雁廳層層包圍,威脅聖人下退位詔書。

謝添率羽林衛聞訊而往,又將此二人包圍。

再往後薛家父子聯合著衛國公之子——曾經被斬首的金吾衛張大將軍的舊部,再將謝添包圍。

身為現任金吾衛將軍的展君,其麾下一下子叛了五成之兵,便帶著剩下的五成系著黑色巾子前來救駕。

……就這麼套娃一般,京城十六衛套在了一起,幾乎要把勺園踩平。

听到了這,事態變得喜感幽默。

「太尉帶著離山大營的部隊往洛陽和河南郡掃平劉鱷奴的余黨去了,一時不能來援。」

我問︰「那晉王呢?」

統領搖搖頭︰「未見晉王。可是現場莫名出現了不少著褐色布衣的民匪,不知是何人所派。」

「起初,聖人龍顏大怒,與太子二人各持一劍對峙單挑。可當兩方的弓弩手全部就了位時,場面便僵持了下來。廝殺亂斗從聖人中箭開始,而後一發不可收拾,打到了現在還未見分曉,整個西城有如血海尸山……」

那種天賜的喜悅一下子在我眉眼炸開,但我趕緊收住表情︰「聖人中箭了?」

「是,僵持之際一只冷鏢不知從哪兒飛出,正中聖人的左眼!可現下聖人仍在勺園,醫者不能近身,哎!」

我眼前這個小武官搖著頭,一副焦灼難耐為主上擔憂的忠義愛國之心慷慨熱烈。

我問︰「元刺史呢?」

他怔了怔︰「這……元刺史已返玄菟郡,五日前就出發了。」

我鄙笑的站起身撢撢衣裳。傳命,集合府衛,同我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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