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十九 防民之口

七月大雪的夜里,空無一人的三清觀。

城防吃緊,不再有閑兵撥給三清觀做看守。

老道士們早已覺得停著的那攤腐肉比自己還要臊臭,也各個挪到宮外住著去了。

薛莫感覺自己的心被劈成了兩瓣,一瓣要用一身守得朝廷平安,而另一瓣,他要守護的朝廷,卻一劍虐殺了自己的親姐姐。

他求見皇上的時候,偏廳里正鬧哄著大皇子的案子,緊接著就是兵事告急,而後憑著特使「蝦皮」的身份即使能夠到達御前,但口中想說的話吐到唇邊幾十回,也不得時機說出。

他也來找過皇後,皇後知道他的心瘋,便也托詞不見。

他的兩只眼楮在暗中模索著,上天做媒,風雪遮身,何不趁這一夜將淑妃的尸身從三清觀偷運出來。先帶回家,再葬了。

這時候,誰還願意多管一個死人?即使哪日被發現,興許也會叫人覺得,尸體化為尸水,流干了。尸體化為蟲子的食糧,吃淨了。

他不敢用被褥或者草席去卷姐姐,他甚至考慮挪尸的時候要不要用到鏟子。躺了那麼久,死去的身體會像個肉餅吧。

他拖著一只窄窄長長的棺木,那棺木簡單的像個木箱,木質又輕,從地上剛剛積聚的雪里拖過去。

挪尸的時候他強忍著惡心。沒辦法,再親的人看到如此場面,本能的就泛惡心。

過程不多表,連他自己都不願記下是怎麼把姐姐挪進木箱的。最後看了一眼那張昔日溫婉清淑的臉。

這張臉他也惱過煩過,姐姐在維護心中的正義之時,溫婉的臉就會變得面目可憎。但即使如此,在他心目中姐姐算是個好人。淑妃也堅定的認為自己是個好人。

淑妃恨過,為啥那一天沒有親眼看著蘇曉死?

那麼多處死的辦法偏生的要用鴆毒,再被一個小鬼將毒酒偷換了去。早知如此,何不以匕首刺喉瀝血?……

但現在的這張臉,既不淑婉也不可憎,唯有可怖,還會讓親者疼痛。尤感謝整張臉是防腐藥水涂抹的最多的。形狀還在。

人放妥了,在面上搭上一巾絲帕。薛莫拖著木箱稱是自個兒的行李,拉回了薛府。

翌日一早,大雪皚皚,雪氣里傳來一陣陣清寒的慘叫。一聲一聲若被刀子剜心,直叫听的人渾身起了層冰霜。

檐下籠中的畫眉禁不住乍寒,窩蜷在一角,也被這哭喊聲驚醒了。

崔常侍和公羊太傅肩背著大皇子,頂著紙片大雪鑽進了延嘉殿。背上的孩子全力掙扎著,歇斯底里的喊道︰「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回去找我娘,找我娘——!」

公羊太傅抓著他的兩個胳膊厲聲道︰「給我收聲!收聲!德妃犯了大罪,與其兄長用鬧羊花加害聖上,從今兒起!她不再是你娘了!」

「不是——!」字字從沙啞的喉中爆出破了音,「不是我娘干的!別殺我娘!別殺我娘!」

兩人如同扛著個瘋狂的羊羔,歪歪斜斜的進了大殿。

大殿里,帝後已經等待多時了。

見這陣仗,玫姨不叫我和尖尖雞繼續玩雪了,手心捧著我的後腦勺,一齊往大殿里湊。

崔常侍彎著老腰把李益放下,後脖頸子上兩個牙印清晰可見。

「稟聖人,娘娘,大皇子帶到。」

皇上瞪著大眼︰「益兒,見耶耶和母親也不問安?」

李益把牙都咬碎,葛錚錚的響。

公羊太傅按著他的肩︰「跪下,請安。向陛下說明你的冤枉。」

李益狂抿了一把鼻涕,眼中惡狠狠,發著紅光,又是咬著牙說︰「我確實是冤枉的,我娘也確實是冤枉的!」

皇上強斂著怒氣,試著安撫他道︰「你還小,你娘的罪過你不知情。朕顧念在你少不更事的份上,今次寬宥于你。但是,你需要忘記德妃那個罪婦,從現在開始,皇後才是你娘!」

李益眼中的火星子灑了出來︰「益兒的娘只有一個!」

皇上一指頭指著他︰「放肆!朕太過寵愛你等了是吧,原本你等能喚生母為阿姨,皇後才是你們的阿娘。快點叫娘!」

李益斬釘截鐵︰「不!」

皇上起身就是一耳刮子,把李益扇的一趔趄。

皇後連忙起身把李益擁入懷中,柔聲說道︰「您打孩子做什麼!他一時緩不過勁兒,等等就好了。」

皇上繼續指著李益︰「你叫不叫,不叫朕現在就廢了你!」

李益的面頰顫抖著,豆大的淚滴迸了出來,在皇後的輕輕晃蕩之下,淚砸了一滿臉。他看看皇後,又看看皇上,一癟嘴,萬分不願的喊了一聲娘。

「誒,乖。」皇後笑著撫模他的頭,想拉著他坐到自己腿上。但他一掙,噗通跪下抱住了皇上的腿︰「耶耶,我听話,皇後娘娘才是我娘,那請您饒了德妃吧,饒了她吧!」

皇上嘆口氣,輕輕戳了下他的額頭︰「德妃與太僕丞的罪過已落實,有罪當懲,興師動眾的鬧羊花案也當有個結局。」然後他一轉身,對著皇後說道︰「這陣子益兒就養在皇後宮里吧,朕先回甘露殿理事。」

皇後連忙牽著李益的手,叫他一並行禮,「恭送聖人。」

皇上走了,李益只得哀求皇後,救救德妃,救救德妃。

皇後倒不再說些無關痛癢的話搪塞他,而是面露端正的說︰「益兒,這世上的事有得便有失,有失便也有得。做本宮的嫡子,你更能坐穩東宮啊——。」

東宮?

所有人都睜大了眼,李益也停下了啜泣。

皇後為他擦著淚︰「怎麼?沒想到吧。我的兒,你很快就是當朝太子了。」

李益哆嗦了起來,我想那是興奮的哆嗦。

「阿娘,為什麼?」

皇後抿笑︰「為什麼?你耶耶是真龍天子,天子的計議不容得我等揣測。但阿娘有一點要提醒你,走到這個位子,你最好清楚你需要拋棄什麼,握緊什麼。若不然,德妃可就白死了,阿娘我的心意也都白費了。」

李益惶恐而又滿懷期待的點了點頭,緒緒斷斷的說︰「是,益兒一定謹記阿娘的舐犢之情,一定好好孝敬阿娘。」話罷,還是流下一滴含悲的淚。

皇後滿意的笑了,對我一揚下巴︰「菟兒,把你那些奇巧物什兒都搬出來,哄著弟弟玩玩。」

「哦哦,好……」,宮女們趕緊去搬箱子,就這樣,李益裝模做樣的跟著我玩了一半晌。

午後果有聖旨降下,張貼滿城,再到全國。

冊嫡長子李益為太子,賜居東宮,仁為重任,以安萬物。

我驚愕的目睹著這一切,一切都那麼的突然,那麼的奇怪,又那麼的合情合理,那麼的水到渠成。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叛軍起兵的旗號,先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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