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5條件(一更)

楚千凰的心徹底定了。

既然她給沈菀的符紙已經全部用完,而且,太醫和大夫都拿顧之顏的病束手無策,那麼事情也就十拿九穩了。

窗外仍是風雪狂飄,明明還不到申時,天氣就陰暗得仿佛黃昏的逢魔時刻。

暖閣里只點了一盞燈,昏黃的燈光照在楚千凰光潔的面頰上,一雙烏眸明亮有神,整個人像朵怒放的花兒。

只是看在沈菀的眼里,眼前這朵嬌花卻是帶著劇毒的。

沈菀又靜靜地看了楚千凰片刻,然後閉了閉眼,似乎在拼命地平息自己的情緒。

當她再睜開眼時,漆黑的瞳孔深得像是要把人吸進去似的,語調沒有一點起伏地說道︰「你有話直說吧。」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說得緩慢而又沉重。

面對沈菀的質問,楚千凰但笑不語,她的視線略略一轉,轉向旁邊的兩個小丫鬟看了一眼。

容嬤嬤極有眼色,立即就把屋里的幾個丫鬟招呼出去,自己親自守在了門口,就听楚千凰意味深長地又道︰「有人說,緣分是上天安排的,我倒是覺得緣是自己‘修’來的。」

姨甥倆彼此靜靜地對視著,明明兩人的表情都很平靜,可是容嬤嬤卻覺得喘不過氣來,空氣似乎凝結了起來。

沈菀又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壓抑地徐徐道︰「那你覺得,我該怎麼修?」

楚千凰微微地笑,在沈菀逼人的目光中沒有半點不自在,笑容中透著一股成竹在胸的從容鎮定,聲音依然那麼溫和不失恭敬︰「我听說姨父領了為三公主送嫁的差事。」

沈菀完全沒想到楚千凰會提這件事,驚訝地微微睜大了眼,心里咯 了一下。

靖郡王是宗室,這些年一直在禮部當差,涉及的差事大多與宗室有關,比如皇帝新年去太廟祭祀,會由靖郡王負責太廟那邊的準備事宜,比如去年永安郡主遠嫁去了幽州,是由靖郡王送嫁……

這一次三公主出嫁南昊,大婚的事宜是由禮部與宗人府負責的,靖郡王只是領了送嫁的差事而已,而且去的也不只是靖郡王一個,另外還會有太子或者皇子同往,以表示大齊對兩國聯姻的看重。

沈菀久久沒有說話,她的眼神幽深而又銳利,似乎想把楚千凰給剖開了,看看她的芯子似的。

楚千凰也看出沈菀的眼神變了,也知道沈菀對她很不滿,但是她並不在意,也無所謂。

經過這段日子發生她身上的事,她也徹底明白了,寄望于曾經的舊情是虛無縹緲的。

人情冷暖,如人飲水,唯有自知。

一旦她不是沈芷的女兒,沈家人對她的情分就到此為止了。

她想要達成目的,必須不擇手段,必須靠她自己。

俗話說,打蛇打三寸。

無論是什麼人,是尊貴,亦或貧賤,只要被抓住了弱點,那就會成為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沈菀的弱點就是顧之顏。

雖然楚千凰也不想利用顧之顏,她也討厭那些個陰謀詭計,可是她只是一個弱女子,她不能考科舉,也不能上戰場,她要實現她的抱負與夢想,不能靠別人施舍,她必須要自己去爭取。

否則,等待她的只會是萬劫不復的慘淡下場。

這個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還有那灰色的地帶。

楚千凰定定地看著沈菀,氣定神閑地說道︰「這符紙是靠緣份‘修’來的的,不是你們想求就能求到的,只有我能夠得到。」

她用的這種「藥」,是藥也是毒,在這個沒有西醫的古代,那些中醫是絕對不可能看出問題的。

楚千凰的眼里掠過一抹輕蔑之色,優雅地坐在那里,神色間更多的是自信。

在這個世界中,唯有她知道這種藥,也唯有她可以緩解顧之顏的病癥。

沈菀將楚千凰那細微的神色變化收入眼內,單刀直入地再問︰「你想要什麼?」

話都說到這份上,就算不問,沈菀也知道了,是楚千凰在所謂的符紙上動了些手腳。

如果說,沈菀曾經對楚千凰還有那麼一絲絲情誼,此時此刻,也全都被楚千凰的所作所為徹底碾碎,消失殆盡了。

沈菀的心中十分冷靜,那是一種極度失望之後的平靜,甚至還略微松了一口氣。

只要楚千凰有需求就行。

交易交易,只要對方有需求有,交易就能成。

怕就是怕對方的惡意只是為了報復,而無所求。

一瞬間,沈菀的眼前又想起了關于梅氏的那些往事,一幕幕不堪回首的畫面逐一回閃,如針般一下下刺在她的心頭。

畫面最後定格在方才顧之顏那潮紅的小臉上。

沈菀下意識地攥住了拳頭,凝視著楚千凰,等待著她開出她的條件。

既然沈菀直接問了,楚千凰也不繞圈子,直接道︰「我想去南昊,姨母,只要您說服姨父帶我去南昊就行。」

「這不可能!」沈菀想也不行地立刻回拒,略微提高聲音。

靖郡王雖然領著給三公主送嫁的差事,但是,這可是兩國聯姻,所有的禮儀都是有規制的,送親隊伍的名單也是由禮部定的。

上至宗室人員、禮部官員、公主伴讀,下至陪嫁的內侍、宮女、嬤嬤,以及送嫁的禁軍,全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個人不能多,也一個人不能少。

想要無緣無故地把楚千凰塞進送親隊伍里根本不可能,以什麼身份呢?

而且,楚千凰是楚家女,再怎麼樣也都是侯府千金,總不可能頂著宮女的身份去吧?

這個條件不僅荒謬,而且根本不是郡王府可以辦到的。

沈菀又道︰「你還是換個條件吧?」

她心里疑雲翻滾,不明白楚千凰為什麼要去陪著三公主南昊,總不可能是念著和三公主同窗的情分吧?用腳趾頭想想,也不可能。

「不行,我只要去南昊。」楚千凰搖了搖頭,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唇角依然噙著一抹淡笑,一如她方才轉身之時。

沈菀︰「……」

沈菀暗暗握了握拳,一抹陰雲涌上她的瞳孔,胸口如同被塞了一團棉花似的,難受極了,又道︰「楚家不會肯的。」

楚千凰凝視著沈菀每一絲的表情變化,輕笑了一聲,似是嗤笑,又似是漫不經意,再道︰「我只要去南昊。」

她優雅地端起了茶盅,輕輕地對著茶湯上的浮葉吹了吹,一副不欲多言的樣子。

屋內再次靜了下來,沉寂得可怕。

兩人彼此靜靜地對峙著,似乎在進行著一場無聲的交戰。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誰也不願意退讓,或者說,她們倆都有自己的底線,退無可退。

窗外的風聲變得極其刺耳,也極其響亮。

「王妃!」

忽然間,暖閣外一個焦急萬分的女音打破了這里的寂靜。

大丫鬟好似一陣風似的沖進了暖閣中,她身後的門簾刷地落下,在半空中簌簌地搖晃不已。

「王妃,縣主她開始抽搐了!」大丫鬟也顧不上禮數了,嘴里緊張地說道,整個人慌得手足無措。能用的手段她們都已經給顧之顏嘗試過了。

原本膠著的氣氛瞬間急轉直下。

沈菀︰「!!!」

這一刻,沈菀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對女兒的擔憂。

她猛地站起,臉色蒼白,渾身的力氣像是被抽走似的,腳下虛軟,差點踉蹌地摔了下去,幸而,大丫鬟眼明手快地把人給扶住了,嘴里喊著「王妃小心」。

天下父母心啊。楚千凰看著眼前這一幕,悄然嘆了口氣,看著沈菀的眼神中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憐憫。

站在沈菀為人母親的立場上,她同情沈菀,這世上大概也唯有母愛是無私的。

只不過……

楚千凰看著沈菀的眼神中帶著一絲微妙的情緒。

去歲,顧之顏被拐走的那一回,她曾听沈芷提過幾句靖郡王的那個外室梅氏的事,彼時沈芷說得含糊,楚千凰也沒太在意,畢竟這是沈菀的家務事。直到最近,為了顧之顏的病,她又調查了一番,才知道了更多的內情。

這件事應了那句俗語,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沈菀造的因卻報到了顧之顏的身上,導致顧之顏患了失神癥。

天道輪回,因果報應,約莫就是如此了。

楚千凰施施然起了身,從袖袋中模出了一張符紙。

沈菀自然看到了符紙,原本混亂晦暗的眼楮瞬間如點亮的燈籠般明亮起來。

「罷了,姨母,我也不逼你。」楚千凰長嘆一聲,緩步上前,把符紙遞向了沈菀,「這是我從無為觀新求來的符紙,哎,七娘這樣反復高燒,久病不愈,我這做表姐的也為她心疼啊……」

「但這符紙只靠‘緣份’,我也就只能拿出這麼一張了。」

楚千凰這短短數語中雖然沒有半句威脅,神情也是和往常一樣溫暄大方,但從她的字字句句里,沈菀還是听出了那昭然若揭的威脅之意。

沈菀︰「!!!」

沈菀的瞳孔縮了一下,嘴唇緊抿,沒有伸手去接符紙。

容嬤嬤與大丫鬟緊緊地盯著那張輕飄飄的符紙,心一點點地提到了嗓子眼,皆是欲言又止,又去看沈菀的臉色。

楚千凰笑了,笑容清清淺淺,字字清晰地說道︰「姨母,您也不用去找母親……是楚家先放棄我的。」

既然楚家對不起她,她也不會對楚家有任何留戀,她又不是什麼聖母白蓮!

所以,就算沈菀去找沈芷出面也沒用,她是不會妥協的,大不了就玉石俱焚。

她是瓦礫,顧之顏就是瓷器。

瓦礫不怕瓷器踫,瓦礫不比瓷器金貴。

楚千凰定定地看著沈菀,用一種看破世事的語調平靜地說道︰「姨母,我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的了,但是七娘還有姨母您,還有姨父……」

她舍得下她的未來去賭,不成功,便成仁,可是靖郡王與沈菀舍得拿顧之顏的命去賭嗎?

反正她已經出示了她的底牌,現在就看沈菀的選擇了。

「……」沈菀依舊沉默,依舊紋絲不動。

可是她那雙漸漸發紅的眼楮,還有那攥著帕子指節發白的手指出賣了她,她的心情遠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冷靜。

楚千凰又勾了下唇,語調變得更柔和了。

她又上前了半步,親手把符紙塞到了沈菀的手里,主動結束了今天的談話︰「姨母,你慢慢考慮,我先告辭了。」

然後,她往後退了三步,得體地福了福身,「等過幾天七娘身體好些了,我再來看她。」

楚千凰笑靨明朗,神色自若,仿佛她與沈菀沒有一點嫌隙,仿佛她還是過去那個被沈菀憐愛,在靖郡王府出入自由的楚家嫡長女。

也沒等沈菀有任何反應,楚千凰就轉過了身,步履輕盈地向門簾走去,走到門邊,突又停住,回頭又看了沈菀一眼,然後就出去了。

容嬤嬤把人送出了堂屋,又吩咐守在檐下的一個小丫鬟去送一送楚千凰。

容嬤嬤沒立刻回去,憤然的目光像釘子一樣扎在楚千凰的身上,等她的背影消失了,才收回視線,再次返回暖閣。

沈菀還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三魂七魄仿佛丟了一半似的。

她的手里還捏著那張楚千凰給她的符紙,符紙已經被捏得皺成了一團,似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

容嬤嬤動了動唇,想出聲,後方又傳來了一陣凌亂急促的腳步聲,有一個小丫鬟急匆匆地跑了過來,道︰「王妃,縣主她抽搐得更厲害了,還吐了黃水……」

小丫鬟簡直快要哭出來了。

沈菀身子猛地一顫,就像是被雷劈了一下似的。

她趕緊朝顧之顏暫居的碧紗櫥沖了過去,越跑越快,慌得顧不上腳下,嘴里喊著︰「七娘……七娘……」

沈菀的眼眶中又浮現了一片淡淡的水霧,一不小心差點跌倒,幸好大丫鬟再次扶住了她。

沈菀站穩後,又繼續往前沖,一直沖到了顧之顏的榻前。

屋子里彌漫著嘔吐物的酸臭味,可是沈菀渾然不覺。

後方,容嬤嬤稍微落後了好幾步,看著沈菀那脆弱的背影,心里又憤怒又心疼。

她剛剛也在暖閣里,听到了楚千凰說的那些話,實在听得心驚膽顫,義憤填膺。

王妃沈菀是看著楚千凰長大的,一向喜歡楚千凰,過去這十幾年經常接她來王府小住。縣主自小和楚千凰這個表姐也玩得好,從前縣主沒病時,就像是楚千凰的小尾巴似的,成天都是表姐長、表姐短的,待她比郡王府的那些堂姐妹還親。

但是,楚千凰竟然沖縣主下手!

她的心太狠,也太毒了!

容嬤嬤走到了沈菀的身邊,也去看榻上的顧之顏。

顧之顏潮紅的小臉上,眼球上翻,她神志不清地扭著頭顱,四肢更是陣攣性地抽搐著、收縮著,乳娘正按住顧之顏的四肢,生怕她不小心傷到她自己。

沈菀透過眼前一片模糊的水色緊緊地盯著顧之顏,把手里的符紙捏得更緊了。

太醫和大夫都說過,如果遷延不治,小兒高燒驚厥會反復發生,嚴重者,甚至會導致女兒智力有損。

屋子里,空氣越來越壓抑了,每個人的心口都像是壓著一塊巨石,沉甸甸的。

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中,只有顧之顏難耐的囈語聲斷斷續續地響起。

另一邊,楚千凰已經走出了正院,正往儀門方向走去,王府的小丫鬟走在前面給她領路,她的大丫鬟抱琴給她撐著傘遮擋風雪。

偌大的王府籠罩在茫茫風雪中,在這個大雪紛飛的寒冬,庭院中四季常青的綠樹依舊郁郁蔥蔥,不畏風寒。

楚千凰一邊走,一邊攏了攏斗篷,陣陣刺骨的寒風如刀子般刮在臉上,她的面頰泛紅,神態傲然,步履沉穩,就如那風雪中的紅梅般嬌艷似火。

她的唇邊露出了一絲自信堅毅的笑。

這是她為自己謀劃的一條退路。

在她與楚千塵的身世被揭穿後,楚千凰的心就涼了,血也涼了,不再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奢望,就開始為自己謀劃退路了。

當時,她就知道,以後侯府、沈芷和穆國公府都是靠不住的,楚令霄和姜姨娘又被流放,她能靠的只有她自己。

她早就預想到了最壞的情況,她不僅會失去侯府嫡女的身份,還會失去公主伴讀的位置,去不了南昊。

她可以接受其它,但絕不能接受最後一條,這等于是奪走她最後的一線希望。

所以,楚千凰早就提前考慮過了。

三公主出嫁不僅要有公主伴讀,而且還會需要由禮部官員和皇室宗親送嫁,但誰來送嫁這種小事,在她的那個夢里並沒有看到。

她只能嘗試自己推敲。

禮部的官員她不熟,而且,她也不可能在段時間內和禮部尚書、侍郎什麼的打上關系,那麼就只能從皇室宗親這里下手。

禮親王身為宗令,本來是合適的人選,可是他年歲已大,經不住舟車勞頓,不可能去送嫁的。

再撇除幾個閑散親王以及任軍職位的親王郡王,楚千凰覺得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禮部任職的靖郡王了,畢竟他去年也曾為永樂郡主送嫁。

皇親這邊,太子應該也會去送嫁,可是太子妃這個人心胸狹隘,她要是去求太子或者太子妃,指不定太子妃以為她在對太子自薦枕席呢。

思來想去,最方便她下手且漏洞最大的人就只有靖郡王了。

她必須利用她所能利用的一切,竭盡所能。

這時,楚千凰終于走到了儀門處,儀門處空蕩蕩的一片,一輛馬車也沒有,只有無數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

這場雪下了也沒一會兒,地上已經積起了一層薄薄的積雪,隱約可見一些足印。

門房婆子看到了她們,快步走了過來,附耳對著那個給楚千凰引路的小丫鬟悄聲說了一句,小丫鬟這才知道這大風雪天的,楚千凰居然不是坐馬車來的。

小丫鬟有些驚訝,若無其事地提議道︰「楚大姑娘,請稍候,奴婢令人備馬車送姑娘回侯府吧。」

「不必。」楚千凰落落大方地泰然一笑。

她今天來郡王府沒坐馬車來。

沈芷近來對她管得很嚴,她一旦用侯府的馬車,肯定會被沈芷發現她來了靖郡王府。

想到這里,楚千凰就心生厭煩,但秀麗的面孔上依舊淡淡地笑著。

見狀,小丫鬟也沒勉強,只是道︰「那奴婢送姑娘到門口吧。」

楚千凰笑著應了。

小丫鬟和門房婆子很快就把人送到了東側角門,楚千凰與抱琴一起離開了,恰好與一個騎著黑馬的人交錯而過。

對方似乎心急如焚,看也沒看被油紙傘擋住了臉的楚千凰主僕倆,楚千凰卻是注意到了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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