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廳里，身穿藍色襯衫，頭發已經灰白的德利涅教授，正在準備著自己的講座要用的材料。
看著德利涅翻看材料的模樣，陳舟微微有些感嘆。
相比于他有時候的過于自信，德利涅是那種真正非常純粹的數學家，自信而謙遜。
毫不夸張的說，就算德利涅沒有絲毫的準備，他的講座也一定很精彩，且必定是座無虛席的。
可現在，陳舟看到的是，對方認真的態度。
其實，德利涅真的是一位實打實的數學天才。
在中學時，他就從自己的數學老師尼茨那里，學習了法國布爾巴基學派的《數學原理》。
布爾巴基學派的《數學原理》，可不是一般的數學書。
這是對現代數學的重新解讀和認知，內容十分抽象，是非常博大精深的著作。
基本上是屬于大學研究生級別的數學書。
但是，德利涅卻很順利的讀完了其中的幾本，收獲了很多數學知識。
以至于在德利涅進入大學學習之前，他的實際水平已經達到，甚至超越了一個數學本科生的水平。
後來，德利涅進入布魯塞爾自由大學學數學的時候，他成為了數學家蒂茨的學生。
這位蒂茨教授也是位數學大佬，曾獲得過沃爾夫數學獎和阿貝爾獎，是典型的代數學家，以群論的研究著稱。
而且蒂茨和德利涅還算是老熟人了。
在德利涅還在讀高中時，就經常去大學里旁听蒂茨的課和討論班，並且深得這位老師的賞識。
陳舟就記得有篇文獻里，他看到過德利涅和蒂茨的故事。
說的是，有一次德利涅和同學去郊游了，本來會錯過一次討論班。
但蒂茨知道後，為了讓德利涅能順利听課，干脆把討論班推遲了。
也正因為有蒂茨這樣的老師，才有了後來的德利涅。
德利涅也是在蒂茨的建議下，前往巴黎學習當時如日中天的代數幾何和代數數論的。
也是因為去了巴黎，德利涅遇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老師，也是對他影響極大的老師，代數幾何的皇帝格羅滕迪克。
那時的巴黎，大師雲集，是法國數學學派的黃金時期。
格羅滕迪克和菲爾茲獎史上最年輕的得主塞爾，正巧在巴黎開設討論班，交流討論數學界最前沿的問題。
格羅滕迪克負責代數幾何，塞爾負責代數數論。
德利涅便是在這樣的討論班里，再次得到了升華，很快掌握了這兩位大師的數學思想精髓。
就連很多人都覺得性格古怪，不好相處的格羅滕迪克，都十分樂意把自己的筆記借給德利涅，讓他整理和學習。
並且格羅滕迪克還直言德利涅的數學水平，已經和他旗鼓相當了。
要知道，那時的德利涅不過才二十多歲罷了。
除此之外，德利涅是在24歲時獲得布魯塞爾自由大學的博士學位的，同時直接受聘為該校數學教授。
其後，僅僅26歲之時，德利涅又憑借自己強大的數學能力，成為了當時法國高等科學研究院的四名終身教授之一。
當時的法國數學界，可是真正的群星匯聚的。
用陳舟自己的話說就是，這尼瑪才是真正開掛的人生……
實際上，像德利涅這樣的天才，還有不少。
這也是陳舟一直鞭策自己努力前行的原因之一。
「咳咳……」台上的德利涅輕咳了一聲，掃視了一圈的台下的眾人，「首先，歡迎大家今天來听我的講座……」
「許多年前，我采用討巧的手法，證明了韋伊猜想這一命題，盡管其中有著許多新穎與不同的主要想法。」
「但是，我的證明回避了標準猜想正確與否的問題，這也使得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留下了不小的遺憾。」
「也因此，我在此後的很長時間里，都沒有放棄過標準猜想的研究，尤其是兩年前，這種遺憾更是整日伴隨著我……」
德利涅用來開場的話，是令很多人都沒有想到的。
雖然可以確定今天的講座是和標準猜想有關，但是這樣的開場……
陳舟深深的看了一眼台上的德利涅。
毫不夸張的說，韋伊猜想的證明，是代數幾何近幾十年來，最偉大的成就。
在整個20世紀60年代，韋伊猜想就是代數幾何的中心研究課題。
而韋伊猜想研究的主戰場，就是法國。
實際上，格羅滕迪克的一系列的研究，和他所提出的數學思想，基本上都是圍繞韋伊猜想展開的。
可即便是格羅滕迪克這樣偉大的代數幾何大師，也未能解決這一難題。
當然，格羅滕迪克沒有解決韋伊猜想的原因，可能並不是他的學識問題。
只是因為，他不想繞過標準猜想這一未解難題。
這也是德利涅剛才這番話所表達的意思。
此外，兩年前正是格羅滕迪克逝世的時間。
想到這，陳舟突然覺得，德利涅可能是借這次的報告會，來宣泄心中一直以來的某種情緒。
否則，沒有哪位數學家會用這樣的開場白。
德利涅說完了這些之後，沒有絲毫停頓的，便正式開始了自己的報告會。
標準猜想這個課題，是他現在所致力于研究的唯一課題。
也是他今後願意花費心神去論證的唯一課題。
「如果使用代數閉鏈定義的同調理論，再利用範疇上的拓撲理論的話，由此同調理論中，可以得到一個很好的上同調理論……」
「這個上同調理論，可以稱之為同調理論的對偶……」
雖然德利涅的聲音，從開始到現在，都很平淡。
但是，聲音中卻蘊含著一種莫名的堅定。
陳舟先前因諾特的邀請，所梳理繪制的那張現代數學的藍圖，便有著標準猜想的位置。
此刻，听著德利涅的講述。
陳舟對于這一代數幾何里最重要的命題，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代數幾何的研究對象是由多項式方程所定義的代數多樣體，或稱為代數簇。
大概就類似于拓撲學中，由連續函數所定義的流形。
只不過，流形是對曲線曲面這些概念的推廣，可以由任意的維數。
而多項式的一個重要特性則是它的全局性。
但這不妨礙代數幾何和代數拓撲研究，都將極其強大的同調和上同調理論，作為重要工具。
和代數拓撲中流形的奇異上同調理論比較清楚不同，代數幾何中的上同調理論，就沒有那麼清楚了。
就像代數拓撲中奇異上同調和現在被稱為拓撲K-理論的另一類群之間的緊密聯系，可以得到流形的拓撲等方面的大量信息。
數學家們自然希望能夠在代數幾何的同調理論中，也有相似的理論。
雖然代數K-理論很快被構造出來，但是與之相對應的上同調理論，卻一直只在幾個十分特殊的情形下，才被構造出來。
而這已經被看做是當時的代數幾何方面，研究上的良好進展了。
在另一方面，代數幾何已有的上同調理論，也存在著缺陷。
這些上同調理論，往往需要代數多樣體本身以外的拓撲和解析結構來定義。
比如說貝蒂上同調和霍奇結構。
而且各種上同調群之間的聯系，也不緊密。
因此，始終致力于代數幾何上同調理論研究的格羅滕迪克，便預言了有一類由代數閉鏈，也就是代數子多樣體形成的特別的數學對象的存在。
通過這些對象，可以構造出一個「萬能」的上同調理論，它有著其它所有的好的上同調理論的共同本質。
這個「萬能」的上同調理論，應該具有奇異上同調在代數拓撲中的作用。
尤其是應該有類似的阿蒂雅-赫茲布魯赫譜序列，將上同調理論和代數K-理論聯系起來。
而這個特別的數學對象，便是格羅滕迪克的Motive理論，也就是標準猜想。
德利涅所講述的便是在對標準猜想的研究中，發現的這一可能就是長期以來，被尋找的「萬能」上同調。
「在這里，我們用仿射直線取代拓撲同倫理論中的閉區間[0，1]……」
德利涅的話語，清晰的傳入陳舟的耳中，並且帶動了陳舟那敏感的數學神經。
德利涅在報告會上所說的研究工作，其實一項極其抽象和形式化的工作。
尤其是對于上同調理論的建立，牽涉到一系列三角範疇和導出範疇的構造。
這種範疇的抽象工作，很容易陷入空對空的玄學式討論。
最終的長篇大論，卻無實際結果。
但是德利涅在這方面處理的很好，既能發展抽象概念，又能使用這些概念，解決重大的實際問題。
只能說，這很有格羅滕迪克的風範。
「標準猜想的研究，道阻且長，也希望更多的數學家，可以參與到這一宏大的命題中來，謝謝大家。」
德利涅結束了自己的報告會。
這場報告會的時間，雖然並不算太長，只有四十分鐘左右。
但是陳舟相信，每一個認真听了的人，肯定都收獲滿滿。
德利涅對于標準猜想的研究，應該算是當前世界上，最具有洞見性的了。
這里面的很多數學思想，對于陳舟的啟發很大。
所以，這一場報告會听下來，雖然大腦飛速運轉的狀態下，感覺有點累。
但是這收獲，不可謂不大。
陳舟覺得要不是他的代數幾何，相對來說，有些薄弱了。
他肯定還會有更深的體會。
但是，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似乎找到了一些方向……
「陳舟？」
身旁劉茂聲的聲音，打斷了陳舟的思緒。
陳舟疑惑的扭頭︰「怎麼了？」
劉茂聲支支吾吾的問道︰「那個，德利涅教授說的這些，你都听懂了嗎？我看你全程都是全神貫注的模樣？」
陳舟點了點頭︰「還算能跟上。」
劉茂聲「噢」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了。
陳舟奇怪的看了這人一眼，旋即反應過來。
他又四周掃了一眼，才問道︰「你是不是沒听懂？」
劉茂聲有些不好意思的點了點頭。
陳舟想了想，說道︰「回頭我把報告會的內容，整理一份發給你。」
劉茂聲听到這話，猛地抬頭，不可思議看著陳舟。
隨即便是瘋狂的點著頭道︰「謝謝，謝謝學弟，謝謝大佬……」
這時，曾子固也默默湊過來說道︰「學弟大佬，能順手也給我一份嗎？」
陳舟輕輕點頭，但也叮囑道︰「我可以給你們，但是你們也得自己多刷刷文獻資料，充實一下自己……」
劉茂聲和曾子固連聲應是，只覺得自己沒跟錯大佬，還是有湯喝的。
看著兩人的模樣，陳舟也不再多說。
多說無益，全在個人。
他此刻也意識到一件事，說是收獲滿滿的報告會。
可那是基于能夠跟得上德利涅數學思維的人。
而這里的大多數像劉茂聲他們這樣的學生，可能在最開始，就掉隊了。
除了懵逼的覺得這是天書外，其它的，大概也就只有幾個數學符號還能認識。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越是高深的數學難題，越是只屬于少數人的領域。
畢竟，數學這玩意，從來就不是普羅大眾的生活。
在陳舟說出願意給劉茂聲和曾子固，他所整理的報告會內容後。
他的周圍就有一大批雙眼炙熱的人，直愣愣的盯著他們。
對于陳舟這位新科柯爾獎得主，柯爾獎史上最年輕得主，他們還是很面熟的。
因此，他們十分的羨慕嫉妒劉茂聲和曾子固呀。
這兩人一看就是那種听懵逼的，可偏偏有大佬照拂，簡直太幸運了！
他們也想要陳舟所整理的報告會內容呀……
可他們實在厚不下臉皮去張這個嘴。
但隨即，他們明確了目標。
他們看著劉茂聲和曾子固的眼神，變得越來越炙熱……
在報告會結束後，陳舟原本是打算和劉茂聲兩人一起，立即回酒店的。
畢竟，這一場報告會的收獲，還需要自己得梳理。
它山之石，是可以攻玉。
但是你得會用他人的知識，得把他人的知識，變成自己的才行。
只不過，陳舟還沒離開報告廳，就被德利涅喊住了。
德利涅有話要單獨和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