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六章 無知痴愚

六號別墅地下三層的訓練室中,三人分坐在寬大工作台的兩邊。滿臉疑惑的少女,正支稜著耳朵,全神貫注的傾听著兩人談話。旁邊的魚謙則陰著臉,冷聲問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我之前說了吧?我之所以選擇你作為龍牧,就是看中了你是個對異人這個圈子了解甚少的普通人。」任源一攤雙手道「我需要一個普通人,來作為我行事的標準和模板。這就是,我對你那個疑問的回答。之前是這樣,現在也沒有變。」

「你覺得,這種爛借口還能唬住我?」魚謙冷哼一聲「據我所知,像你這樣的異人,已經完全不需要通過模仿普通人的行為,來錨定自己的人理了。」

「據你所知?」任源失笑道「是據采九兒所說才對吧?」

「你不用管我是怎麼知道的,你就說是不是吧。」話說到這份上,魚謙自然也沒有避諱的必要了,直截了當地說道「我確實是在千幻九尾的提醒下,意識到這件事的。可我事後已經想過了。」

「迄今為止你只怕已經數百歲甚至上千歲都不止了吧?如果你現在還是,需要模仿人類才能錨定人理的階段。你又是怎麼度過了這麼長的歲月的?」

「就算我這種外行人經過簡單的推理,也會想到你和對災部梟龍大隊,那些最多不過撐上十年的普通異人完全不同。可見找個普通人來做鏡子這種事,對你來說根本就是沒有必要的事情。」

「也就是說,你會這麼想,並不是因為采九兒的暗示。而是你自己思考的結果,你想說的是這個意思嗎?」任源笑問道

「不錯。」

「那…你相信她嗎?」任源看著搭檔問道「我是指采九兒,你相信她說的話嗎?」

「不相信,如果我相信她的話,又何必再問你。」魚謙冷冷說道「當然,我也不相信你。」

「那如果我們兩個放在一起做比較呢?」任源笑道「如果對比的話,你更相信誰呢?」

「我承認,我曾經一度對你產生過些許最基礎的信任。但是現在我已經想明白了,既然你們都是異人。」魚謙毫不留情的說道「我當然是誰也不信。」

在旁邊听了半晌的姜梓文一拍雙手,恍然大悟般的說道「啊,雖然我現在還有些迷糊,但是有點我確認了。因為那個千幻九尾,魚叔您和任源發生爭執了是吧?」

「…」魚謙滿臉黑線的看著身畔仿佛發現了什麼重大事項的少女,冷聲訓斥道「我和你任叔在談正事呢,你別在這瞎攪和。」

「你中了她的幻術了。」任源嘆了口氣道「通過引導你的意識,跟隨她設定好的方向思考,從而得出她想要你得出的結論。這正是采九兒,最拿手的伎倆。」

「我現在對我是不是中了幻術並不好奇,我只是想知道。」魚謙沉聲問道「我得出的這個結論,有錯嗎?如果沒錯,那麼你可以給我個合理的解釋嗎?」

「你這個結論對,但不完全對。」任源收起了笑臉,認真的說道「確實異人到了能夠構建獨立領域的地步,便不必再擔憂現實沖突而導致,自身獨立現實的崩潰了。但是並不是說相比普通異人活得久,就能算是正常人了。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一個正常人能夠永遠不死嗎?」

「我當然不是說,你是個正常人。」魚謙皺起眉頭說道「而是你很清楚,如何去做一個正常人,根本不需要去找個人做範例。」

「那麼老魚,雖然經歷過神示,但是你是個正常人吧?對不對?」任源問道「你覺得你是個正常人嗎?」

「我當然是個正常人。」魚謙不明所以的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那麼梓文你呢?」任源轉頭問向斜對面的少女「你覺得你是個正常人嗎?」

「這個…當然是啊?」姜梓文也滿臉莫名其妙的說道「我也只是經歷過神示而已,我要是異人不就編入梟龍大隊了嘛。」

「那如果你們覺得,你們現在的思想和意識,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自己一樣嗎?」任源復又問道

「十年前嗎…」姜梓文一愣,臉龐迅速了浮現出了數抹極其精彩的顏色,顯然是想起了當年自己中二時期的那些黑歷史。猛地搖了搖頭,仿佛要將這些記憶統統甩出腦袋般說道「記不清了,我現在肯定比小時候成熟多了啊。」

「那麼,再過幾十年呢?」任源笑問道「你覺得自己會更成熟嘛?」

「這個肯定啊,人總是會成長的嘛。」少女答道「怎麼可能一直在原地,停滯不前呢。」

「你到底想說什麼?」魚謙道「不要繞彎子了,直說好嗎?」

「我要說的是…」任源長長的吐出了口氣,幾絲憂郁的淺笑浮上了臉頰,淡淡說道「十年的時光,就足以讓一個人的思想和觀念發生徹底的改變。那你們覺得上千年的光陰,會在我身上產生什麼變化呢?」

「只有不足百年壽命的你們,根本無法想象永生的可怕。尤其是,當你還有一個什麼都能記住的大腦。」任源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平靜的說道「我已經記不清自己,殺死了自己多少次了。」

「你…」

「我曾經無比狂熱的追求著永生,並且為此犯下了無數無法被饒恕的罪孽。但是那時的我,對此根本不在乎。」任源緩緩說道「因為我知道,如果我死了。我欠下的罪也好犯下的惡也好,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徹底消失不見。時間會洗刷我曾留下的一切,除非我能獲得永生。否則在歲月的長河面前,我們再怎麼努力也不過是朵一閃而逝的浪花。」

「直到我參與了那件事,我犯下了我此生最大的惡,從神明的手中騙來了永生。」任源微微仰起頭來,語帶苦澀的說道「然後一切,都不同了。」

旁邊兩人中,鷹隼大隊任職的姜梓文自然听說過,被對災部圈養的異人偽神之軀,有者欺騙神明的傳說。而前日已經知曉了其中細節的魚謙,此刻听來心中則更是有種別樣的感觸。

「在最初的最初,面對身體的變化我興奮不已,我所渴求的終極願望以遠超我預期的效果成真了。在最初的喜悅過去後,我仍像從前那樣生活著,如饑似渴的鑽研一切知識。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事情有些不對了。」

「漫長的生命,讓我能夠輕易的見證,我每個選擇和行為對這個世界的影響。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疲于對錯誤的補救。因為我無法再用死亡,去逃避曾經刻意忽略的現實了。我已經沒有了,推卸責任的終極理由。」

「于是我的情感漸漸開始變得麻木,我想我既然已經各種意義上不死了。我為什麼還要,去在意這些世俗的影響呢?我只需要毫無顧忌的,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可以了。我開始隨心所欲的行動,不再用‘人’這個框架來約束自己了。」

「很快,我的事跡在很多地方成為了史詩和傳說。和我遭遇過的人類,會用很多稱呼來形容我。惡魔、神明、天災、奇跡、瘟疫等等等等,多到我都記不清了。但其中唯獨沒有的稱呼便是——人類。當然這也沒什麼奇怪的,畢竟那時的我早已不遵循人理數百年了。」

「但是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發現。」任源頓了頓,輕聲說道「我找不到自己了。」

「你找不到,自己了?」姜梓文不解的問道「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是什麼了。」任源雙眼空洞的望向遠處,聲音空靈的說道「我是個獲得了永生的人類,我的一切知識也來自人類。我跳出了時間的牢籠,卻終結跳不出人類這個身份的桎梏。當我的所作所為不再遵循人理的時候,我又是什麼呢?我似乎什麼都是,可到頭來我卻什麼都不是。」

「從此之後,我開始去模仿我所見到的一切,我想要尋找我真正想要的身份。我模仿過鳥獸蟲魚,也模仿過花草樹木,我扮演過人類眼中的神明惡魔,也嘗試過化身災禍。可結果我發現,在這個世界上,這個星球上。一切逃不出人類的幻想,還是做人類,最有趣啊…可是從開始,我便對此厭倦了。」

「我再次努力的扮演起了人類,我不斷的殺死自己,配合普通人的壽命。我又開始關注我身邊的點點滴滴,去模仿和品味不同的人生。並在這個過程中,找尋新的樂趣。可是當這個游戲重復無數遍之後,我也開始感到厭煩了。」

「在不斷的循環之中,我已經分不清到底哪個是我,哪個又是我假扮的了。我能輕易的模仿每個感情,我能像正常人類那樣過完任何一種人生。可是無論循環多少邊,我依然不知道,哪個人生才是屬于我自己的。」

「再回頭看所謂的永生時,我只感覺愚蠢和可笑。我以為我洞悉了命運最大的奧秘,徹底擺月兌了命運的枷鎖。然而事實是,我所有的努力仍舊是無用功而已。我們的世界就像是間只賣蒸魚的飯館,所有人都會在吃完了自己那盤魚後,被命運丟出去。」

「你們只有一條魚可吃,所以你們會期待魚身上每個部位細微的不同,你們會不斷回味咽下去的魚肉。你們會對魚身每一處的鮮美而贊許,也會為盤中魚肉將盡而哀嘆。最後戀戀不舍的吐出口中干癟的魚刺,被命運強制從餐桌旁拉開。」

「你們會和別的食客分享自己進餐時的喜悅,吐槽彼此盤中蒸魚大小顏色的差異,品種烹飪的區別。帶著或滿足或遺憾或興奮或不甘,種種千差萬別的情緒離開餐桌。帶著不解魚味的期待落座,懷揣著再吃一條的幻想離去。」

「我為了不被丟出去,能過多吃幾條甚至無限條魚而賭上了我的一切。當我終于能永遠的坐在餐桌旁時,我才發現無論我坐的多久,被命運端上餐桌的仍舊只有魚,我能做的也只有‘盲目吃魚’而已…」任源惆悵的說道

「太陽底下並沒有新鮮事,飯館里來來回回終究也只是那些魚。最後,當我吃遍了命運能做出的所有魚之後,我連最後一絲的樂趣都沒有了。」

「我曾狂傲的以為我掌控了命運。然而最終,才發現我仍是那個被命運擺布的玩具。」任源自嘲一笑道

「命運給予人類最大的恩惠,其實正是無知和痴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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