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吳家百騎赴涼州

作者︰烽火戲諸侯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一個驚世駭俗的消息吃掉了另外一個原本已經很驚人的消息。

後者是由被北涼以外稱為「名不正言不順」的副經略使宋洞明親自操筆,遞交給太安城一封奏章,致使離陽朝野震動,北涼王徐鳳年在北莽明擺著大軍壓境的緊要關頭,竟然心懷叵測地主動要求出兵靖難廣陵道,不乏有人惡意揣測北涼是終于要造反了,說不定已經得到北莽女帝的親口允諾,什麼靖難,根本就是為引狼入室找個堂皇借口,新任北涼之主徐鳳年其心可誅!但很快就有另外一個無關朝政局勢但更能讓達官顯貴和市井百姓都能有嚼頭的消息逐漸廣為流傳,很快傳遍大江南北,尤其是京城上下都在議論紛紛,熱烈程度,不輸當初王仙芝離開武帝城以及之後的齊陽龍進入太安城。

一向專注于劍道人人如枯木等死的吳家劍冢,不但有人公然離開那座數百年無數卓絕劍士心目中的死地和聖地,而且一口氣就是將近百人的傾巢出動!

吳家劍冢是死地,那是緣于天下劍士想要真正成名立萬,就得過吳家這一關,與吳家人或是吳家劍奴真正一較高下過,能夠走出劍冢,攜帶一柄劍墳上取出的名劍,才算劍道大成之人,哪怕是東越劍池的上任宗主宋念卿,在年輕氣盛時敗給王仙芝後,連累劍池聲望一落千丈,真正讓東越劍池重返武林巔峰地位的契機,依然是宋念卿在壯年時去劍冢而安然返身,哪怕他沒有拔出一柄劍冢名器,但依然幫助東越劍池東山再起,雖說有親近劍池的好事之徒,也經常揚言宋念卿返身即意味著自身劍術造詣壓過了吳家一頭,可大多數人都只當做笑談,宋念卿後半生也從未有過此等言辭。

吳家成名八百年之久,可以追溯到大秦王朝,之後幾大問鼎中原的龐大王朝,例如六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劍客,便是吳家三十一歲便稱霸江湖的劍冠吳邛,而大奉王朝開國之初的用劍第一人,依舊是吳家的那一代家主吳闔,傳聞此人臨終之際曾笑言「苦等一甲子,天下仍無劍」,足見其傲氣和底氣。因此所有江湖中人都無法否認一個事實,天下劍客不論多少人,劍林就只有兩座,一座是吳家,一座是吳家之外的全部用劍之人。

有那些個之于每一代江湖都如雷貫耳的劍道天才坐鎮劍冢,每個江湖百年,都有不計其數的江湖新秀和自以為劍術無匹的高手前往吳家證明自己,想親自證明吳家劍多不過天下劍,吳家劍術高不過天下

劍術,但是除了極少數劍客功成身退,絕大多數都是整個余生都要留在劍冢為吳家奴,練習那傳說中的坐劍術和枯劍術。吳家立下這個不近人情至極的苛刻規矩以後,只有寥寥數人離開劍冢,而這幾人又無一不是重出江湖便翻雲覆雨的頂尖劍道高手。

故而吳家劍冢有劍士死地一說。

可吳家成為天下劍士眼中的聖地,也很正常,吳家代代傳承,代代收藏,名劍都已經堆積成山,許多早已失傳的珍本孤本上乘劍譜更是坐擁無數,任意取回一劍一譜,除了能夠受益終生,入冢出冢這件事本身,更是能讓劍士一夜之間從無名小卒登頂劍林的一條終南捷徑。

雖說兩百年前的吳家九劍破萬騎,讓劍冢元氣大傷,關鍵是硬生生斷去了許多香火傳承,使得吳家至今沒能完全恢復,但最近的一百年,兩代劍神,李淳罡去過吳家劍冢,拿到手了那柄木馬牛,鄧太阿更是出自吳家,是半個吳家人!

紙到底還是包不住火,就算朝廷和沿途官府都有意彈壓消息,但是吳家百騎百劍離開劍冢這個聳人听聞的真相,還是得以慢慢浮出水面,愈演愈烈,有越來越多消息靈通的江湖人士開始扳手指數人,數著這百年來到底有哪些劍道前輩不幸在吳家為奴,又有哪些劍客還有希望活著,能夠躋身這次出冢的百人之列。順帶著那些劍客用過什麼劍,各自又有哪些成名絕學,都成為當下朝野最津津有味的話題。

六年前在遼東名聲鵲起的張鸞泰,號稱天下第一左手劍,那可是在老兵部尚書新大柱國的顧劍棠刀下也支撐下百招的好手,去了吳家劍冢後就泥牛入海無消息,這回興許就能重見天日。

十年前跟祁嘉節爭奪京城第一劍名頭的劉堅之肯定也身在其中。

十八年前江南道上鼎鼎大名的杏子劍爐少主,岳卓武也是去了劍冢問劍而杳無音訊的大人物。

二十七年前,只以半劍毫厘之差輸給西蜀劍皇而得綽號「韓半劍」的謝承安,也極有可能騎馬負劍赴涼州。

三十多年前,有「菩薩劍」和「劍僧」兩個美譽,剃度出家前曾是清河崔氏俊彥的崔眉公。

四十余年前,出身南唐寒門的公孫秀水,不光是南唐第一劍士,更是南唐朝中當之無愧的第一高手,雖無什麼響當當的綽號傍身,可公孫秀水的霸道劍術,是許多江湖老人都贊不絕口的,此人前往吳家劍冢的理由也很有意思,我公孫秀水生不逢時,既然無法一睹李淳罡真容,那就去李前輩走過的地方,結果這一走走著走著就走出了事情,到了吳家劍冢就出不來了,當時南唐皇帝都曾親自手書一封交給吳家,措辭尤為恭謹,不曾想吳家依舊是根本不搭理這位人間帝王。

再往前數,自然還有許多聲名赫赫的劍道大材,只是在如今江湖看來都沒法子活著現世了,畢竟當時能夠自負到前往吳家問劍之人,都有些歲數了,否則也沒那個本事敢去吳家,哪怕按照三十歲算,如今都該是古稀之年的高齡,更多只會是一抔黃土的結局了。

而在這議論最多的張鸞泰和公孫秀水之間,也有六七位女子劍客被提及很多,她們的劍術也許不如這兩位和劉堅之謝承安等人,但在這些女子劍士們還未一入吳家比王侯門第更深似海的歲月,都是江湖上一呼百應的武林寵兒,都曾是每一輩年輕江湖人仰慕已久的仙子女俠,不知有多少江湖兒郎心甘情願拜倒在她們的石榴裙下。六七名女子之中,又以最後一位不幸闖入吳家劍冢的「文劍」納蘭懷瑜最為讓人浮想聯翩,畢竟相隔歲月不算太過久遠,而她又是曾經登榜並且蟬聯過兩次胭脂評的動人女子,哪怕是現在許多功成名就的江湖高手,說到這位劍術超群的女俠,都要會心一笑,然後對後輩們笑眯眯說上一句意思大致相同的話語,「納蘭仙子的某個地方,動靜相宜,氣勢洶洶,風景獨好啊。」而這些武林豪客身邊若是恰好有妻子在場,多半都要幽怨瞪眼。

從位于中原月復地的吳家劍冢到北涼沿途一線,不知有多少人在各地翹首以盼,苦苦等候,只為了看一眼那一百騎劍冢枯劍士扎堆在一起的無雙風采。

哪怕各地官府都得到朝廷授意,嚴禁大小官員參與其中,但仍然有許多官員月兌去官服輕車簡行,挑好位置靜等百騎過境的那一幅「天下之壯觀」。

只是許多言之鑿鑿的小道消息都是以訛傳訛,而那群枯劍士自然不會有任何停留,吳家連歷朝歷代的君王都敢橫眉冷對,哪怕如今太平盛世的離陽王朝,趙家天子請吳家當代家主出山入京,一樣是以禮相待,這就讓那條直線上的許多人失之交臂,個個捶足頓胸,引為憾事。若說常人想要驅車策馬趕上這支天底下最奇怪的馬隊,更是痴人做夢,這一百騎哪一個不是江湖拔尖的高手,即便是江湖高手勉強跟上,那也只敢遠遠遙望,全然不敢近身叨擾。

這也成為時下江湖上最動人心魄的一樁盛事,只要是混江湖的,不管是在各個州郡貨真價實稱雄一方的高手,還是拎著磚頭拍過人就能拍胸脯說自己是江湖好漢的三腳貓貨色,人人趨之若鶩,尤其是初出茅廬的年輕男女,多錢的,自然是不惜一擲千金去買腳力出眾的名駒,以及重金換取一個確切消息,只為了看一眼那些枯劍士,囊中羞澀的家伙,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盡量跟在江湖名流的後頭。

但的確有不少運氣好的人有幸看到那一幕,畢生難忘。

北涼的幽州邊境上的雲霞鎮,熱鬧非凡,許多集市都臨時開張,酒樓茶肆更是沒坐下的地方,客棧更是人滿為患,許多客人都是從涼州陵州削尖腦袋趕來湊熱鬧的,因為從鄰居河州那邊傳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吳家劍士差不多就在近期入境!至于具體是哪個郡哪個縣,到底會給誰僥幸撞上,大伙兒就各自看各自的福分了。

在雲霞鎮一家不知名的小客棧內,一對主僕模樣的年輕男女不算起眼,男子相貌還算周正,不過瞧著就不像是什麼有錢人家的子弟,否則那婢女也不會是個閉眼的瞎子,也沒啥姿色,倒是打腫臉充胖子地背了柄劍,估模著就是隨便找蹩腳鐵匠打造的破爛貨,不值錢。客棧從掌櫃的到店伙計,都不拿正眼看他們,都忙著盯緊那些肥的流油的公子哥和千金小姐呢,這些家里都有些權有點勢的家伙,才是能夠出手闊綽的豪客,如果不是借著吳家劍冢那幫老家伙,平時誰樂意下榻他們這座啥都拿不出手的客棧,如果不是那年輕男子好說歹說,掌櫃的都要把付過定金的那對主僕趕出店外,一座茅坑一個拉屎的,客棧就這麼十幾間屋子,加上手忙腳亂清理出來的雜物偏房,也不到二十間,讓誰入住就有大講究了,掌櫃的還算厚道,最後還是忍著肉疼沒讓那兩個窮酸家伙滾出客棧,只是也不樂意多看他們一眼,每看一眼就像眼睜睜看著好幾兩銀子從自己手上溜走,太氣人了。

今天那對年輕主僕又早早霸佔著客棧一樓的臨窗桌子,說難听真是佔著茅坑又不肯拉屎的貨色,又是不點酒,就要了一份最不開銷銅錢的熱茶,店小二冷著臉把茶水陪送的一碟子碎嘴吃食重重拍在桌子上,自言自語的嗓音可不小,「茶水,茶水,每天都是茶水!咱們客棧天天喝茶不喝酒的客人,還真是獨一份!」

那青衫年輕人裝傻扮痴笑著,而那個背著破劍的婢女大概既是瞎子又是聾子,反正對什麼事情任何言語都無動于衷。

等到店伙計走遠,去一桌豪客那邊當成自己祖宗殷勤伺候著,年輕外鄉人撇了撇嘴,「見多了三教九流,才覺得還是溫不勝最符合胃口,這個世道唉,真是讓人看不懂。」

安安靜靜坐在對面的女子一言不發。若是姿色出彩的女子如此嫻靜,可以被男子看做靜如蓮花,可惜她長相平平,落在旁人眼中,也就只能算是刻板無趣了。

跟她同桌的年輕人好像從不覺得眼前女子乏味,自顧自說道︰「翠花啊,咱們離開家後一路從北走到南,再從東南走到這西北,都走了不下一萬里路嘍,可我是天天吃你腌制好的那壇子酸菜,真的是有那麼一丁點兒想去稍微換個口味了,真的,我就只是有那麼些許的念頭。」

名字俗不可耐的女子一本正經開口道︰「要不做個酸菜尖椒?」

年輕人一臉苦相道︰「那不還是酸菜嗎,可我也不能吃辣啊。」

女子很用心思考了片刻,問道︰「酸菜炖肉?」

年輕人咽了一下口水,為難道︰「好是好,可咱們買不起肉啊。」

女子淺淺淡淡哦了一聲,就再無下文。

這不是她想去動腦子的問題,那就不去想,她一向如此。

年輕人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休,習慣成自然了,其實酸菜他也沒吃厭煩,只是她不喜歡說話,他就是找個讓她陪自己說話的由頭而已。

吳六鼎覺得他這輩子都不會吃膩酸菜的,從第一天見到她,吃過她的酸菜,就從不懷疑這件事。

畢竟那時候她腌制的酸菜,也不難吃,就是真的比較難入口,可那之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十多年來,她的手藝總歸是越來越好,越來越嫻熟。

在吳六鼎這位吳家劍冢的當代劍冠看來,天底下沒有比這更讓他感到幸福的事情了。

練劍,立志成為天下第一的劍客,那是家族和父輩的要他做的事情,既然是必須扛起的責任,他不躲避,也很努力。

但喜歡吃酸菜,是他自己選的。

兩件事,不分大小。

一口一口喝著茶水,吳六鼎問道︰「翠花,咱們真能在這里遇上咱們家那一大幫子的爺公叔伯姨嬸?」

翠花輕輕點了點頭。

吳六鼎扳著手指頭自言自語道︰「張老哥,老喜歡吹牛皮,這回見著他也一定要躲得遠遠的,否則他嘮叨起來真是唾沫滿天飛。岳小叔,成天想著從我這里拐走那後半部北冥劍訣,咱也不搭理他,省得他徹底走火入魔。納蘭大姨,小時候總喜歡拿胸脯擱在我頭上,還騙我說是因為她走路累得慌,真是沉啊!咱們離家前,還跟我說找媳婦就按照她的模樣找,準沒錯,可我雖說沒這想法,但是咱們倆走了這麼長路,可還真沒遇上幾個比納蘭大姨好看的,當然,只是眼瞅著比她胸脯分量相當的,倒是有幾個,不過身材比她差了十萬八千里……」

翠花「看了一眼」吳六鼎。

有劍氣!

完蛋了,估計大半個月連酸菜都吃不上了。

吳六鼎咳嗽一下,趕緊亡羊補牢地轉換話題,「還有那謝老伯和崔大光頭,也都不啥正經人,一個非要認你做女兒,一個分明不喜歡吃酸菜,每次都要變著法子從你這里順手牽羊幾壇子,翠花,咱們都離他們遠點。」

吳六鼎一個一個數過去,「說到在咱們家做鄰居的周蓮池和謝承安,我就來氣,一個戾氣奇重,恨不得拿劍砍死天下人,一個好像覺得天下人都欠他幾百萬兩銀子,我就納悶了,這兩個家伙怎麼不砍死對方一了百了。」

「不過褚嬸嬸和公孫爺爺,都算是實打實的好人,就是跟你一樣,不怎麼喜歡說話。」

「那個被我取了個‘娶劍老爺爺’綽號的赫連劍痴,不算好人也不算壞人,我曾經問過老祖宗他的來歷,不過老祖宗沒說,不過應該是位在咱們家都很難找到對手的高手,老祖宗跟他比劍術也就是略勝一籌,至于談論劍道,老祖宗也要望塵不及,反正我女乃女乃說過一次,那位老人對劍道的見解,雖然我一直听不太懂,但應該能超出當世一百年。」

「至于那個姓竺的魔頭,要不是他劍術確實厲害,否則我都不樂意說他,真不曉得這麼個壞透到骨子里的陰險小人,才四十歲出頭的家伙,怎麼就給他練出那麼一手玄妙劍術,竟然能讓老祖宗都憎惡其人卻不得不稱贊其劍。」

吳六鼎喋喋不休在那里自說自話,很快就喝完一壺茶,喊著讓店伙計往茶壺里添加熱水,那伙計听見了卻假裝沒听見,靠著廊柱偷懶,眼珠子恨不得都掛在一名妙齡女子的胸脯上,吳六鼎喊了兩次也就只能作罷,看著翠花忍不住問道︰「你說這次把這麼多人松開禁錮,甚至連竺魔頭這樣的邪魔都給大赦了,允諾他們在北涼邊境上搏命,用作換取一線徹底離開吳家的機會,老祖宗的做法,是對是錯?」

翠花面無表情,也無動靜。

吳六鼎嘆了口氣,又問了個問題,「翠花,你說這百來號劍士,加起來的話,比得上兩百年前咱們吳家九位老祖宗的實力嗎?」

翠花總算開口說話,「一劍加一劍,不等于兩劍的威勢,能有一劍半就很了不起。當年趕赴北莽的吳家先祖,那九劍,是不惜未戰之前就已有半數人身陷必死之地的巨大代價,才構造出了那座記載于不知名古譜上的劍陣,威力無匹,就算當今天下由桃花劍神鄧太阿領餃,加上王仙芝大徒弟于新郎,太安城祁嘉節,棠溪劍仙盧白頡,龍虎山齊仙俠,湊足九人,哪怕境界比拼,已經超出吳家九位先祖太多,可就對陣數萬騎軍的殺傷力而言,未必能超出太多。」

吳六鼎其實听著沒怎麼上心,但是能讓翠花一口氣說這麼話,他就很意外之喜了。

翠花顯然已經看穿他的心思,很快就像是繼續去修煉閉口禪了。

吳六鼎唉聲嘆氣,手心摩挲著下巴上的胡渣子,「別說天下第一劍客,我這會兒恐怕前五也談不上,前十都有點懸乎,可老祖宗就來了這麼一出大陣仗,我都不好意思拉著你湊上去。翠花啊,我當下很憂郁啊。」

最後一句是當年在太安城小宅里,那個蹭吃蹭喝還厚顏無恥蹭住的溫不勝經常說的一句話,其實吳六鼎還漏了「襠下」兩個字,只不過吳六鼎一次有樣學樣後,就兩三個月吃不上酸菜了,那以後就只敢說當下而不敢說襠下了。

翠花不願意說話,吳六鼎也有些莫名的感傷,一時間他這個沒劍的吳家劍冠和桌對面正背著「素王」的女子劍侍兩人,都沉默起來。

一樓十來張桌子,衣冠鮮亮,富貴逼人,都說北涼貧苦,可跟離陽其它地方一樣有錢人其實並不少,這些客棧住客多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高談闊論,要麼就是故作行家高手的神叨叨言論,不是身邊某某某曾經認識過某某某,而後邊那個某某某又是那種進入劍冢還能功成身退的大劍客。只不過言語喧嘩,各自附和,還有許多一驚一乍的,其實大家心知肚明,真有認識那種頂尖江湖劍客的了不得家世,誰還樂意在這種客棧住宿喝酒?

更沒有人能夠想到不遠處,就坐著一個才出家族就早早名動大江南北的吳家劍冠,更坐著一個背有天下第二名劍、更是領會了李淳罡兩袖青蛇的女子劍侍。估計吳六鼎自報身份家底,也沒人願意信,也不敢相信。

在在座各位看來,你他娘要真是吳六鼎,出門的時候沒有十幾號大俠高手陪著,給你端茶遞水敲肩揉背,也好意思出來混江湖,還大言不慚說自己是那啥子世間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劍冠?所以肯定是假的嘛!

約莫一個時辰後,整個雲霞鎮都轟動炸窩了。

那吳家劍冢的一百騎真從這兒經過!

翠花站起身,伸手繞到背後,輕輕按住那柄素王古劍。

原本要按照規矩繞城而過的吳家百騎,在一名姓吳的領頭人帶領下,臨時改變主意,破例穿城而過。

一百騎進入雲霞鎮街道。

只聞馬蹄聲,沒有絲毫雜音。

人人面容都帶著如出一轍的枯槁神色。

年紀大的滿頭雪霜,年紀最輕的,也是四十來歲的男女。

人人皆是背劍,僅負劍一柄,無一例外,更無人佩劍挎劍,也無劍匣藏劍。

闖我吳家,技不如我,此生此世便做我吳家劍奴,不得自稱劍士。

這是三十一歲便成為天下第一人的吳邛,當年立下的規矩。吳氏一家的規矩,數百年來,幾乎就成了整個天下用劍之人的規矩。

雲霞鎮主街道兩側的大小鋪子,所有人都不敢走到街上去,只敢把腦袋探出窗戶和大門,眼中充滿了驚奇而敬畏,幾乎所有人額頭手心都有汗水。

那個店伙計都顧不上去眼饞富家女子的豐滿胸脯婀娜身段,沒那本事和身份擠到門口去,只能搬了張椅子放在門內,站在椅子上伸長脖子觀望。

但這都不算夸張的,最夸張的是那些手腳伶俐爬到樹上和屋頂上的家伙。

當他們親眼看到吳家百騎從眼皮子底下打馬而過,有被吳家劍冢名頭嚇唬到的驚嘆聲,也有因為他們是趕赴咱們北涼助陣的喝彩聲,但更多都是不知所措的痴然。

當街道這條直線上一人一劍一騎的馬隊無緣無故停下,然後停在那座不起眼的客棧前頭,門口眾人頓時驚嚇得慌張後退,不少人都磕踫得摔倒在地,是連手帶腳麻溜兒爬回客棧內。

如此一來,總算給吳六鼎和劍侍翠花讓出一條路。

當掌櫃的和店伙計看見吳家騎隊的第二騎和第三騎紛紛下馬,給那對年紀輕輕的窮酸主僕讓出位置,滿腦子漿糊,已經被完全嚇傻了。

那個這幾天沒少給主僕二人臉色的店伙計一跌坐在地上,一身臭味燻天的尿騷味。

吳六鼎坐上吳家劍奴之一赫連老頭下馬讓出的馬背,而翠花則坐上了一名早已被江湖遺忘多年的老嫗馬匹。

那兩名劍奴沒有半點憤懣,在馬隊繼續前行時,就步履乘風默默跟在兩騎身側。

這就是吳家的規矩。

任你入吳家劍冢之前是何等實力何等聲望的劍客,劍不如我,連此生能否再握上一次劍,都需要由我吳家人來定奪。

為首那一騎的中年男子在遇上吳六鼎和翠花後,沒有說一個字,撥轉馬頭,獨身返回吳家。

吳六鼎轉頭看了眼親叔叔吳五玄的落寞背影,咬著嘴唇,緩緩轉過頭,同樣沒有說什麼。

吳家人後輩不論子女,只許用劍,每一代由一名劍冠游歷江湖,不出世則已,一出世必得劍道魁首,否則生前不得返回吳家,死後不得葬入吳家。

這是另一位先祖吳闔立下家規。

自從吳家九劍破萬騎之後,兩百年來,幾乎每一個有資格在名字中擁有一到九這九個字眼之一的吳家子弟,皆是自幼便展露出驚艷天賦的極佳劍胚子,但除了那個九字從未有人用過,其余八字都一個不漏,可奇怪的是,除了帶了個六字的吳六鼎最終成功當上劍冠,像叔叔吳五玄當年就敗給了後來成為北涼王妃的吳素,于是他所負那柄本該天下皆知的名劍,注定要與主人一樣此生籍籍無名。而這趟吳家劍冢出動百余騎,一樣是要讓他這個代替吳家問劍江湖的佷子作為唯一的主事人,不管叔叔吳五玄劍道造詣如何月兌俗,只能是在江湖上曇花一現,老死于家族。

吳家不光是對闖入劍冢的比劍之人狠辣,對自家人更狠。

兩百年來,不知有多少吳家子弟僅是想要去江湖看一眼,就死在自己父輩的劍下,又不知有多少男女悄悄自刎而死,更不知有多少人因為練劍而走火入魔,一輩子瘋瘋癲癲。

吳六鼎很慶幸自己能夠生于為劍而生為劍而死的吳家,從無怨言,但更慶幸自己能夠有翠花陪著自己走一趟江湖。

沒有翠花和酸菜的江湖,不算江湖。

就像某個傻子到最後還堅信的那樣,只要有他兄弟小年還在的江湖,那就是他還在的江湖。

吳六鼎從來只認那個傻子做朋友,對什麼狗屁世子殿下鳥都不鳥,當上了北涼王,做成了天下第一人,他吳六鼎也從不覺得就如何了。

吳六鼎這趟來到北涼,就想親口問一句。

姓徐的,你還記得那個這輩子只挎過木劍的游俠嗎?

你要是敢忘了,對,算你徐鳳年厲害,連王仙芝都不是你對手,我吳六鼎也沒那天大本事剁死你,但總還自作主張能帶著百騎離開北涼。

不過意氣用事地想著心事,騎馬穿過雲霞鎮的吳六鼎就有些無奈,自己哪怕是劍冠,可多半是帶不走這些吳家劍奴的。

天底下除了自家那位老祖宗,沒誰有這份能耐。

此後沒多久。

在幽涼兩州的接壤處,驛路岔口上有一座路邊酒肆,那位半老徐娘的老板娘以往都是被過路饞嘴的酒客拿眼神剮,這回變天了,是她狠狠盯著那個英俊非凡的年輕男子,單身一人,坐在那里,叫了一壺酒,卻要兩只杯子,她說沒酒杯,她家鋪子都是用大碗。他笑著說用碗也行的。

婦人趴在隔壁桌子上望著怔怔出神的俊哥兒,心想,大概他是記起了某個很想一起喝酒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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