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漸行漸遠的帆 (三)

陶驤忽然放開了靜漪,道︰「囡囡在哭。」

靜漪听著,外頭的蟬噪都消退了似的,囡囡的哭聲十分清晰。她忙起身,攏了下亂掉的頭發。幾乎是跑著出去,開門時回頭看了陶驤一眼——他靠在床頭,煙是取過來一支,還沒點上,見她站下,他的目光飄過來……靜漪閃身出了門。

上樓時,她仍覺得陶驤的目光緊緊繞在她身上,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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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百日之後,仍在末伏,天氣熱的令人難耐。

程靜漪在安斯閣陪著陶因澤等任秀芳來。

任秀芳平常都來的早,這日過了約定時間足足半個鐘頭,她還沒到。

靜漪坐在窗邊與陶因澤聊著天,看看時間。

「回去吧,不會有什麼事的。」陶因澤輕聲說。

她這兩日身子不爽。昨日在靜漪那里看囡囡,吃了點東西回來就全吐了。靜漪疑心不只是中暑,她卻不覺得什麼,不肯讓大夫來瞧。

「囡囡餓了自有女乃媽和張媽照顧,我離開一會兒是不要緊的。」靜漪听到外面有說話聲,忙往外看。月兒說不是任大夫,是老姑太太和二少女乃女乃。她仔細一看果然是她們,低聲道︰「任醫生今天怎麼回事?」

陶因澤看看靜漪。靜漪生了女兒之後,精神便總繃的緊緊的。陶老夫人都特意囑咐大伙兒格外關心靜漪些,她輕易也不去說些會讓靜漪緊張的話。可這幾天稍有點動靜便若驚弓之鳥,也有點過了。她納罕,待仔細看靜漪,靜漪又發覺,只作無事的樣子。

「定是有旁的事耽擱了。」陶因澤想抽煙。剛拿起水煙袋,靜漪便過來拿走了,不讓她抽。陶因清她們進來,正看到陶因澤無奈的樣子,先就笑了起來。

雅媚點著靜漪道︰「也就是你,敢跟姑女乃女乃這樣。女乃女乃剛剛問起,不知道任大夫來過沒有,我就同姑女乃女乃一起過來看看。搖電??話催一催吧?」

「任大夫來了。」宋媽在門口看到任秀芳出現在橋頭,忙說。

「城里戒嚴,許是路上不好走。」陶因清輕聲道。她坐到南面長榻上。說這話時,看了靜漪。靜漪站在最外頭,听到戒嚴兩個字,眉一皺,正巧看到陶因清望向她,不禁怔了怔。

「好像是在查什麼,這幾天街上全是軍警。」陶因潤說著也皺了眉頭,「前兒去進香,明知是咱家的車牌,還要查。真讓人心煩。等我見了驤哥兒,可得好好派派他的不是。打仗打仗,輸贏都常有的事兒,至于這樣麼。」

「驤哥兒可也有幾日沒回來了。」陶因清說。

雅媚看了靜漪一眼。靜漪轉開臉,望著外頭。任秀芳已經走到門外了。

「仗打的不順利,在城內能折騰出什麼?」陶因潤輕聲道。

陶因澤輕輕咳了一聲,已經听到任秀芳在同宋媽說話了。屋子里靜下來。靜漪站在最外頭,任秀芳一進來,先和她點了點頭,才說︰「老姑太太,真對不住。先是有兩個急診,過來的路上又被關卡堵得緊。」

「不妨事。」陶因澤微笑道,請她坐了。

「讓您老等,到底不好。」任秀芳再次道歉,也顧不得坐,就來替陶因澤檢查。

陶因澤問道︰「外頭這兩日不太平麼?」

「風傳軍醫院收治的戰俘里,有幾個高級軍官,傷愈後逃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許是以訛傳訛,不過瞧著倒的確像是在搜捕什麼人。」任秀芳說。

她替陶因澤檢查完畢,的確是輕微中暑,細細叮囑一番,開了藥。因趕著回去照顧醫院里的病人,也就早些離開了。

她走後,在安斯閣里的各位頗沉默了一會兒。

靜漪被這沉默壓的有些難過。雅媚在她身旁坐著,低聲道︰「才跑了幾個戰俘而已,不會有什麼亂子的。」

「戰俘的待遇這麼好,還要逃跑生事,這是作死呢。程之忱的手下,真跟他一般的沒良心。」陶因清冷冰冰地說。

「好啦,這些事,听听便罷了。」陶因澤服了藥,皺眉。

「可不光是這個。有消息說馬仲成部前日夜間遭到突襲,逄敦煌增援,棲雲營投入大半,損失仍然慘重。好歹從河西撤到河東,又被王大胡子追擊,眼下還不知道怎麼樣。听說是有人泄露了機密……這若是真的,揪出這個人來,不五馬分尸不足以泄恨。」陶因清咬牙切齒地說著,將手中的帕子撕來扯去,仿佛這帕子就是那內奸。

靜漪托了托眼鏡。

陶因清的手勢激烈的很,讓她眼前發花。

雅媚靠過來,輕聲問︰「還不回去看看囡囡?找不著你該哭了。」

靜漪點頭。雅媚趁機和她一道告辭出來。臨出門,靜漪還听著里面陶因清低聲道︰「前兒那話真不該說。才說嘴就打嘴,瞧瞧小丫頭的舅舅把爹爹打的,簡直要……」她們走遠了,陶因清遭到訓斥,後面的不知是沒說還是壓低了聲音,總之靜漪沒听到。

靜漪頓時心亂起來。

她緊攥著手,指甲摳的手心生疼。

雅媚沉默半晌,才說︰「打仗嘛,總歸互有勝負的。你別多心。姑女乃女乃心直口快,這些事當然說過就算了的。」

靜漪輕聲問︰「二哥這些日子也忙的很吧?」

「他隔天一定回來看看瑟瑟的。」雅媚說著,看了靜漪,「老七不是實在忙不過來,舍不得不回來見囡囡的。」

雅媚安慰了靜漪幾句,在蘿蕤堂外與她分了手。靜漪往回走著。此時烈日炎炎,地面都白花花的,反著熱氣。蟬噪聲刺耳,讓人心煩意亂……她想想,陶驤已經快一個禮拜沒有回來過了。也不知外頭情況到底怎麼樣……她進門院子里正有僕人拿了竿子在粘知了。

張媽見靜漪回來,說︰「怕少女乃女乃和囡囡休息不好,讓人粘去些。」

靜漪點頭,馬上問起女兒。

張媽說︰「才吃了女乃,這會兒睡的正香。」

靜漪上去看了,果然囡囡正甜睡呢。

「少爺來過電??話,說過會兒讓馬副官回來送東西。運物資的車從敦煌捎回來的李廣杏。少女乃女乃不是愛吃麼?」張媽給靜漪拿著換下來的衣服,看著靜漪笑道。

靜漪點頭。月兒拿著大蒲扇給她扇著風。這風並不大,她竟忽的起了一層栗。她忙去洗了洗臉。出來時張媽就上來說馬副官到了。

靜漪下樓來看時,張媽正同馬行健在交接。地上有幾個筐子,只打開了一個,小小的李廣杏香氣四溢。

「其他各處的都已經讓人送過去了。這些是專給少女乃女乃的。」馬行健說。

「辛苦你了。」靜漪低頭看著杏子,「七少這些日子好麼?」

「好。」馬行健答應著,「七少讓人少女乃女乃說,今晚回來吃飯。不過讓少女乃女乃不用等他。」

靜漪看馬行健神態自若,心里卻像是有火苗子在亂竄,面上卻壓著不露出來,淡聲道︰「好。跟他說我知道了。」

「少女乃女乃沒有事的話,我們先告退。」馬行健說。跟著他來的人都已經在外頭列隊了。

靜漪揮揮手。

馬行健敬個禮,正轉身離去。

靜漪看隨行的士兵已經列隊先走,說︰「等一等。」

馬行健站住了。

靜漪正要說,女乃媽抱了囡囡下來。

靜漪看到醒過來的女兒先微笑了,接過來抱著。

靜漪看看。這囡囡小胖丫頭在她肩膀上咕嘰咕嘰吹著泡泡……她親了親囡囡。

馬行健仍站在門口等著,靜漪也不著急說話。

張媽讓人來把杏抬到下面去,自己和月兒合力抬了一筐。

靜漪逗弄著囡囡,說︰「馬副官,前兒的事兒,你是沒往心里去?給我耽擱了,我可是要跟七少告狀的。」

馬行健點頭,道︰「是,少女乃女乃。」

「我的規矩你知道的。還不趕緊?」靜漪看了馬行健。

他一低頭。

靜漪將囡囡交給女乃媽,讓她進去給囡囡喂水。

馬行健趁機低聲向她說了幾句話,道︰「七少還等我復命,告辭。」

他敬禮離開。

靜漪站在門前,女乃媽抱著囡囡回來,她才轉身。

「少女乃女乃,讓人給秋薇送去些吧?她可愛吃這個。」張媽端了一大盤洗好的杏子出來,問道。

靜漪嗯了一聲,說︰「秋薇好幾日沒來了。」

她讓張媽搖電??話去讓秋薇來,小心翼翼地把女兒抱在懷里,在廊子上坐了。

「少女乃女乃,葉太太說秋薇剛好出門,說是來咱們家的。」張媽掛了電??話,過來和靜漪說。

靜漪說了聲知道了。

囡囡靠在她胸前,小耳朵緊貼著她。她的心跳聲讓囡囡安穩,很快便睡了過去……她抬手撫弄著囡囡烏黑柔滑的小卷毛兒。

張媽看她是想在外頭坐一會兒的樣子,把杏子拿了出來,放在她面前。

靜漪抓了把杏子先給了張媽,自己拿在手里,卻沒有就吃。

拿著粘竿的雜役正粘了只知了下來,知了在竿頭徒勞地撲稜著……靜漪揉了揉眼。

張媽在和她絮絮地說著話,她只听著。院門口一抹鵝黃色出現,是秋薇進了門。張媽和秋薇見過,問了秋薇想吃什麼,回頭進廚房讓人預備去了。留下秋薇陪著靜漪坐了一會兒,囡囡睡熟了,她們才上樓去。

靜漪看出秋薇有點心事,輕聲問她怎麼了。秋薇吞吞吐吐,好半晌才說其實是擔心阿圖。靜漪倒是明白秋薇的心情。前陣子西北軍老打勝仗,擔心阿圖安全,可到底程之忱這三少爺也是她的主子,心里不會不難受;此番輪到西北軍受挫,當然就更加擔心些……這種心情遭受參戰雙方情勢變化折磨的日子,端的是讓人煎熬。秋薇如此,她的心情也是一樣的。只是此時,她在擔心之外,另有些忐忑。

秋薇待到天擦黑才走。帶了一包杏子。靜漪見她專門挑青的拿,和張媽交換了個眼神。張媽抿嘴一笑,並不說什麼。

晚飯時候到了,陶驤並沒有回來。倒是陶夫人帶珂兒來看過囡囡時,順便送了些吃的來,打算讓陶驤晚上用的。靜漪送走了婆婆,自己也沒有吃什麼,就等著陶驤回家,真有些坐立不安。

直等到九點多鐘,陶驤才進門。

靜漪正把囡囡哄睡了,听到動靜下樓來。見陶驤站在鋼琴前——他腰背挺直,在琴前的陰影中,她看得到他抬手將琴蓋打開……鋼琴上的花瓶里,有一把火紅的玫瑰花。她站在樓梯上,似乎都能聞到那只有在夏夜里才會有的濃郁的玫瑰花香。

鋼琴發出「咚」的一聲輕響,靜漪站住了。她看到陶驤的手也停在了那里,她心里仿佛是有一支旋律簡單而優美的樂曲在涌動……但並不是的。她輕輕邁著步子,走下來時,說︰「你回來了。」

看到他平安回來,忐忑的心穩妥了好些。

陶驤轉過身來,看她一身輕便涼爽的薄綢衫子,飄然若仙子般從樓上下來,看著他時,目光溫和而嘴角恍若有微笑。

他說︰「囡囡呢,睡了嗎?」

靜漪來到他面前,看他連頜下紐扣都沒有松一松,顯然在家里是不能多停留的。她點了點頭,說︰「剛睡……上去看看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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