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緣深緣淺的淵 (八)

杜氏不依不饒的在內室大聲喊︰「十丫頭有個好歹,我拉上宛帔,不跟你過了!」

「母親!」之畋听到母親在里面大發脾氣,急忙進來,「母親先別生氣,青黛回來了,說父親已經讓帔姨把靜漪接回杏廬了。就是靜漪不太好……」

杜氏一听,忙吩咐人︰「備轎!」

……

地牢里,靜漪耳朵貼在石板地上,听著下面潺潺的泉水聲;上方的小孔中,透進來風雨交加的聲響…汊…

嘩啦嘩啦響,鐵門下面被拉開了一點。

有人說,十小姐,吃一點東西吧。

靜漪聞到糕點的香味。可能還有粥。在潮濕陰暗、有股子刺鼻霉味的空間里,這香味顯得是如此的突兀朕。

借著外面投射進來那一瞬的光,她看見了這些食物。

她已經幾天滴水粒米未進了,腸胃里早就沒了感覺。聞到飯香,也沒有能引起她的興趣……興許是,她被關在這里,慢慢的也就想通了。坎院雖然不是監獄,她也不是死囚,但她根本就沒打算再出去。

關一輩子也罷了,就算死在這里也罷了。

她是不能任人擺布。

她挪動了兩下,手指尖終于踫到了衣兜里那輕薄的方片兒。

地牢里陰冷霉濕的味兒,也掩不了這方片兒上煦暖的香。

輕輕的,熱乎乎的。

她熟悉極了。

他用的不是尋常的墨,也不是尋常的紙,雖不名貴。而是戴家家傳的技藝。他說,他從小就是听著家中後院作坊里家僕手工撈紙的「嘩、嘩、嘩」的聲響長大的,有陣子不听這聲響,心里會空落落的……

他曾送她一匣子紙箋。

淡淡的黃色,對著光看,梅花若隱若現。隨著光線的移動,那梅花忽深忽淺,像在隨風飄搖,更有暗香浮動……

他說,靜漪,靜靜的,是靜靜的漣漪。

她問,那你是什麼?

是啊,他是什麼?他是煦暖的陽光,不小心投到水波上的,煦暖的陽光……

她抖抖索索的打開那方片,輕輕的印在了臉上。

看不到,聞到也是好的。

就好像他溫潤的手指,輕輕的拂過她額前的劉海兒,小聲的說︰靜漪,我要拿你怎麼辦呢?

眼淚是滾滾的落下去了。

恍惚間听到有人在問,小姐、小姐……小姐你還好嗎?小姐……

她的意識有些模糊了,好像魂魄已經離開了身體,心里的難受和身上的痛楚都已經和她無關。她漂浮在半空中,這陰暗潮濕,燈光如豆的牢房里,她能看見門外涌進來一簇人,一位中年美婦人撥開眾人便撲到了地上,一把抱起地上那昏死過去良久的女子,猛然間痛哭失聲……

……

杏廬。

馮宛帔守著從地牢里抬出來的靜漪,淚流滿面。

靜漪的女乃媽喬媽、翠喜等人看著宛帔親手給靜漪擦拭著身上的傷口,無不哽咽出聲。

「老爺真下得去手啊……」喬媽流著淚,「我們小姐,什麼時候遭過這樣的罪啊!我的傻小姐……」

靜漪雪白的皮膚,白的透明,隱隱的透著肉色,看得到那健康的肌肉似的,平日里,是多麼的美麗啊!可這會兒,一道道的血痕,結了痂,不得不給她剪掉那貼身的衣衫,才不至于再撕扯了皮肉下來。

宛帔一邊輕手輕腳的剪,一邊掉眼淚。

這幾日她見不著靜漪,心急如焚,倒沒有哭;看著靜漪這副樣子,她實在是忍不住了。

她小心的給靜漪擦拭著身子。

靜漪那精致的臉上,下巴頦兒、頸子上,也有些許擦傷。

宛帔咬著牙,淚眼模糊的,都看不清這孩子的模樣了。眼淚吧嗒吧嗒落下去,落在靜漪的傷口上,昏迷中的靜漪抽搐了一下,干裂的嘴唇間,逸出一陣低呼,沙啞極了……宛帔心好像被刀子剜了一下似的。

急忙去擦那滴淚痕,這一低頭,一連串的眼淚落下去,倒像燙著了靜漪似的,靜漪慢慢的睜開了眼,「……娘……」

宛帔撲在靜漪身上,「漪兒……漪兒我的孩子……」

「太太……」喬媽和翠喜叫道,「太太快別這樣,小姐暈過去了。」

宛帔懷里的靜漪,渾身發燙,像是一團炭火。

宛帔心里一陣著急,她咬著牙,給靜漪蓋上被子,「大夫還沒到?」

「應該快了。姑太太讓九少爺親自開車去接了。」翠喜說。姑太太來時,正好趕上他們接了小姐回來,二話沒說就讓打電話給九少爺去接大夫了。

「若漪兒有什麼好歹……我……」宛帔把手帕按在臉上,「我也不活了!」

「太太您可千萬別這麼說……」喬媽抹著眼淚。

宛帔仍是痛哭。

冷雨紛紛的秋夜里,這樣的哭聲傳出去,格外的淒清。

匆匆促促的,外面有人來報,說太太來了。

宛帔听到杜氏的聲音,也听到程芳雲的聲音,她們在說什麼,她已經沒精神理會。

「漪兒,漪兒你醒醒,只要你醒來,娘什麼都依你……」宛帔低聲。

……

靜漪醒過來,已經是三天之後了。

一睜眼,便是她熟悉的淡青羅帳,用了兩年了,不新不舊的,帳上繡的一簇簇的墨菊栩栩如生……她舌忝了一下嘴唇,確信她是在自己床上,而且,天開始涼了,羅帳都換了……

有人來了,羅帳被掀開一邊。

她輕輕的轉了下頭。

「漪兒?你醒了?」宛帔看到靜漪烏黑的眸子,怔了下,將羅帳掛起。

「小姐醒了!終于醒了……喬媽、翠喜……小姐醒了!」

靜漪看看出現在母親身邊的人,是喬媽、翠喜、翡寶……除了秋薇,都在。

「秋薇呢?」靜漪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能開口問。

宛帔給靜漪掩了掩被子,安慰她說︰「你醒過來就好,醒過來就好。」

「娘,秋薇呢?」靜漪追問。

宛帔沉默片刻,看著女兒執拗的表情,才說︰「漪兒放心,秋薇沒事。」

靜漪閉上眼楮。

宛帔說︰「漪兒,你好了以後,就留在娘身邊……咱哪兒都不去了,好不好?」

靜漪就覺得母親的聲音忽遠忽近的,她仿佛是在船上。

還是,其實她已經在船上了,這一切的痛苦,不過是一個噩夢?

多麼希望是這樣的啊。

宛帔等翠喜把藥端過來,親手來喂靜漪吃。

「漪兒,你可得好好兒的……你三哥前日電報里,還特地問起你來呢。他數年不歸,歸來看到你這副樣子,可讓他心里怎麼好受?」宛帔輕聲的說。

靜漪拿過藥碗來,一氣兒的喝下去。

藥苦的很,她推開翠喜給她預備的冰糖。

「三哥要回來了?」她問。

「就這一兩日。說是搭飛機回來。」宛帔看著靜漪。

家里得了三少爺之忱回來的準信兒,就好像有了件喜事兒。馬上又是中秋節,杜氏借著這個由頭,讓上上下下的準備一番,也省的人少把心思都放在杏廬、放在十小姐靜漪這里。

宛帔沒有跟靜漪說其他的。

尤其陶家听說靜漪「病重」,陶駟的太太雅媚親自登門問候的事,她更不能說。

杜氏說,這位精明強干的陶家二少女乃女乃,此番前來,對靜漪逃婚的事只字不提,但對文定之事,也只字未提。卻提了提七爺陶驤因有要事前陣子去了南京,將于近日返回北平。

宛帔心中自是五味雜陳。

陶驤,她只見過那一回。看上去,倒是個端正持重的年輕人……

宛帔拿著帕子給靜漪擦著額上的汗。

這孩子身子虛弱的很,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將養的完全恢復元氣。

這種情況下,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同意,把她送出門去的。

宛帔想著,背過臉去,拿手帕擦了擦眼角。

程之忱望著舷窗外白里泛灰的雲層。有點涼,他將皮衣領子豎起來。

副機長從駕駛艙出來,將風鏡往上推了推,在飛機的轟鳴聲中,大聲問︰「還好嗎?」

程之忱點頭,也大聲說︰「很好。」

「老家是北平?這是回家了?」

「是。」程之忱回答。

「我是重慶人。」副機長在他對面坐下來,「多久沒回家了?」

程之忱想了想,說︰「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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