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刺蝟

好不容易舒緩下來的氛圍再次變得僵硬,洛倫佐的表情十分奇妙,他欲言又止,到最後無可奈何地嘆息著。

還……真是熟人啊。

洛倫佐覺得一陣頭疼,他不清楚伯勞知不知道這些情報,但按理來講,作為這次行動的顧問,伯勞不可能不知道這些,也就是說他在對自己陳述對寂海的探索時,他也知曉了未來會再次遇上造船人弗洛基。

現在洛倫佐有些理解伯勞當時復雜的感情了,他不斷撫模著喪鐘,與其說是尋找來自槍械的安全感,倒不如說在積蓄著自己的恨意。

長達十年之久的憤怒與憎恨,在內心陰暗的角落不斷地發酵滋長,直到再也抑制不住,沖破牢籠……

這想想就讓人感到畏懼。

洛倫佐連忙搖搖頭,對于這樣的情緒,他十分感同身受,因為洛倫佐也曾被這無止境的恨意支配著。

想到這里洛倫佐有些恍惚,他看了看塞琉,女孩一臉不解地看著他,不明白眼前這個家伙又在犯什麼神經病。

不知為何,突然間洛倫佐整個人顯得很是疲憊,可能是想到伯勞的原因,他放下了手中的溫徹斯特,隨意地靠向了身後的雜物,癱成了一團。

被恨意支配著……

有時候洛倫佐會想自己從中解月兌了嗎?好像解月兌了,他變得更像一個人,也沒有那麼經常性地陰沉著臉,他甚至還有了不少算得上朋友的人,在起航的前不久還一起聚在事務所中和他一起大吃大喝。

腦海里浮現了一個又一個熟悉的面孔,他們或善或惡、或生或死,他們都是洛倫佐近些年來接觸過的人,不是一面之緣的路人,而是真正能記住名字的人。

那麼……自己真的走出黑暗了嗎?

洛倫佐產生了疑問。

似乎也沒有,就像和華生在火車站內的談話一樣,洛倫佐是命運的奴隸,他沖破了聖臨之夜的陰霾,但隨即有更大的黑暗籠罩在了他的身上,仿佛是來自命運的戲弄。

「怎麼了?」

眼前這個月兌線的家伙突然沉默了下來,塞琉疑惑地盯著洛倫佐。

「沒什麼。」

洛倫佐說著抬起頭,和塞琉對視在了一起,清澈的眼底倒映著洛倫佐的面容。

「只是突然發現居然過了這麼久啊!」

洛倫佐又歡月兌了起來,一臉笑意地說著。

「瞧瞧,我人生里最偉大的投資!」

他說著雙手供起了塞琉的臉,胡亂地說著爛話。

「從乞兒到公爵,我這種投資簡直是可以寫入教科書了吧!」

塞琉滿臉冷漠,伸手打掉了洛倫佐的雙手。

「我倒覺得你可以被釘在偵探史的恥辱柱上……你這種人真的算偵探嗎?雇佣兵才更適合你吧?」

溫徹斯特、釘劍、折刀還有一些塞琉認不全的武器,它們在這個房間里隨處可見,有時候她都有種洛倫佐住在武器庫里的錯覺。

這里就像野獸的巢穴,不僅髒亂差,還布滿了獵物們的骸骨。

「這也沒辦法啊,怎麼當過獵魔人就不能當偵探嗎?誰定的規則,你這最多只能說我多才多藝而已,多才多藝,懂嗎?」

洛倫佐反復強調著,把話題引向笑談。

「你還在害怕什麼嗎?」

塞琉話語一轉,根本不理會洛倫佐的滿嘴爛話。

這不是什麼隨意的言語,而是極為認真的一問話,塞琉氣勢十足,縴細的身影老老實實地坐在椅子上,卻仿佛是一道牆般堵住了洛倫佐的去路。

「啊?」

洛倫佐的笑容僵硬,他開始覺得事情糟糕了。

和自己認識過的很多人異性不同,在某些事陷入僵局時,藍翡翠可能保持沉默,在你不經意間拔出武器暗殺你,艾琳會滿嘴的花言巧語,把你騙的神魂顛倒,伊芙則是個行動派,在你做出反應前捅你一刀,或者更多刀。

塞琉不同,她是個很特殊的、平凡但又不平凡的一個人,就像有著魔力一樣,縴細的身體里藏著強大的靈魂。

她會緊盯著你的眼,將你拖入一個古怪的氛圍中,如同法官一樣對你問話,而你毫無保留、無處躲藏。

「你說過的,有些人無論在什麼時候身上都帶著武器,比起是殺人狂,這些人倒可能是一群膽小鬼,他們在害怕著什麼,害怕到要隨時握著武器。」

塞琉說著從衣袖里抽出了一把小巧的匕首,它看起來沒什麼威脅,但割開喉嚨已經足夠了。

「嗯……你經常把它放在枕頭下。」

洛倫佐記得這把匕首,在被斯圖亞特家接納後的很長時間里,塞琉都習慣性地在枕頭下放著這把匕首。

「你覺得我還在害怕嗎?」

塞琉把玩著匕首,指尖輕輕地按壓在鋒利的尖端。

「你……」

「其實我不害怕了,我留著它也只是一種習慣,習慣了身邊有這麼個東西的存在,就像紀念品一樣,紀念著過去。」

塞琉根本不給洛倫佐說話的機會,冷徹的目光直勾勾地看著洛倫佐。

「那麼……洛倫佐,你現在全副武裝,是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還是說在害怕什麼嗎?」

無論什麼時候洛倫佐的身上都帶著武器,與武器為伴,與武器同眠,甚至說他自己本身便是一件可怕的武器。

「你為什麼會這麼覺得呢?」

洛倫佐反問道,對于塞琉的步步緊逼他並不生氣,反而覺得很有趣。

「我有必要害怕什麼嗎?」

洛倫佐接著問道,但比起問塞琉,這更像是在問他自己。

無敵的洛倫佐‧霍爾默斯先生還有什麼值得害怕的東西嗎?

好像沒有了。

無論是什麼樣的苦難,洛倫佐都成功地挺了過來,他或許死去,但又再度歸來,揮舞著釘劍予以敵人痛擊。

塞琉突然站了起來,洛倫佐還沉浸于自己的思考中,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些,直到他嗅到了靠近的氣息,還不等說什麼,塞琉伸出手按住了他的眼楮,用力地扒開眼皮,將布滿血絲的灰藍眼眸完全暴露了出來。

眼眸之間的距離被無限地拉近,洛倫佐的視線被塞琉的眼瞳所覆蓋,好像有蔚藍的大海壓下,一時間他屏住了呼吸。

「你在恐懼什麼。」

這不是疑問句,而是個陳述句,塞琉很明確地知曉洛倫佐在恐懼什麼。她踩在了床沿,好令自己站得更高些,身體傾向洛倫佐,壓迫著他

「我在你的眼楮里看到了。」

塞琉的聲音在耳邊盤旋,在之前與洛倫佐的談話中,他自己可能沒有在意,但塞琉完全地察覺到了那恐懼的存在。

就在自己問洛倫佐那艙門後有什麼東西、淨除機關究竟要做什麼時,洛倫佐有了隱約的恐懼,源自本能的恐懼,一閃而過,但被塞琉牢牢地抓住了。

恐懼……什麼?

洛倫佐瞪大了眼楮,他很清楚這個世界上值得他恐懼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他或許真的走出了黑暗,與其說是被恨意支配著,倒不如說支配洛倫佐的東西產生了變化,曾經那些東西是復仇、是怨恨與暴怒,但現在它們被一些嶄新的東西取代了。

更珍貴、更值得為之流血的東西。

亞瑟曾經對洛倫佐說過這樣的話,他失去了很多的家人,傷心的他沉浸于工作之中,不斷地追獵著妖魔,走向偏執瘋狂的道路,亞瑟一度覺得自己快要變成某種非人的東西,在人類的皮囊之中,那無比珍貴的心髒在緩緩變質,變得如鐵石般堅硬。

這樣並沒有什麼不好,亞瑟自暴自棄地走上了絕路,直到有一束光拯救了亞瑟,那便是降生的伊芙,雖然她的降生歷經坎坷,但在看到襁褓里的孩童時,亞瑟突然覺得一切似乎……沒有那麼糟。

一個更加美好的、更加珍貴的東西束縛住了他,讓變成了一個人,而沒有被鐵石所覆蓋。

洛倫佐听到這些時還是不屑一顧的態度,他從不認為一個走上絕路的人會這樣輕易地被拯救,因為當時他就是那樣的人,可後來一切都變了,有什麼更珍貴的東西取代了洛倫佐心中昏暗骯髒的事物。

比如……

比如這勉強算得上美好的世界,比如還不錯的生活,比如熟悉的每個人,比如這些洛倫佐無法舍棄的東西。

「這才是我的敵人,我該打的仗。」

勞倫斯的話語如同魔咒般在耳邊響起,眼前的塞琉被尖銳的利爪撕得粉碎,化作燃燒的灰燼消散在眼前。

洛倫佐打了個寒顫,劇烈地呼吸著,發出沉重的喘聲。

他在恐懼,恐懼那個黑暗的未來。

塞琉被洛倫佐這突然的反應嚇了一跳,她不由地後退,看著狼狽的洛倫佐,他就像剛從噩夢之中蘇醒一般,惶恐、額頭溢出冷汗。

究竟會是什麼東西能讓洛倫佐怕成這個樣子呢?短暫的慌神後,塞琉反應了過來,她細致地打量著洛倫佐。

「有人會死,是嗎?」

洛倫佐沒有說話,對于他而言這可真是個糟糕的展開,每一次和塞琉獨處都是這樣,眼前這個該死的女孩總會忍不住地揭開自己的秘密。

「會是……我嗎?」

塞琉直勾勾地看著洛倫佐,捧起他的臉,繼續猜測著。

「不是……沒什麼,」洛倫佐咽了咽口水,調整著心情,「有些事你最好不要知道。」

是的,有些事塞琉不該知道,不,這次航行真正的目的她絕對不能知道。

新的輪回開始了,緘默者們的重心都被什麼東西所吸引,因此禁忌的知識可以小範圍內的傳播,這也促使了此次前往世界盡頭的行動,但洛倫佐很清楚,這次行動的成敗就是一團疑雲,誰也想不到最後的走向,而且即使成功了,這也不代表能結束輪回。

這是一次賭博,一旦賭輸了所有知曉這一切的人都會遭到緘默者的清算,無論是洛倫佐還是亞瑟、維多利亞女王,每個知曉禁忌的人都無法迎來善終。

塞琉不能、也絕對不能知道這些。

賭輸了只是他們這些人就此死去,但世界會迎來新的輪回,戰爭雖然慘烈,但還會有更多人的活下來。

塞琉緩緩地松開了手,有些失望地坐了回去。

「你總是這樣,洛倫佐,」她無奈地嘆息著,「你總是這樣拒絕所有人。」

塞琉難得地幽默了起來,十分困擾地說道。

「難道你喜歡紅隼那樣的?」

「啊?紅隼?」

情緒的突變讓洛倫佐有些模不清頭腦,他被塞琉耍的團團轉,真希望她永遠都會認識艾琳,不然這兩個家伙湊一起,想想就很糟糕了。

「權力與財富,這些我都有了,可唯獨這種……鴻溝,我是真的沒辦法跨越啊。」

塞琉咬了咬嘴唇,顯得更加苦惱了。

「你都在說些什麼啊!」洛倫佐大聲鬼叫道。

「難道不是嗎?我看書里都是這麼寫的。」

洛倫佐一怔,頓時有種悲從中來的感覺,萬千的思緒狂涌而過,從世界命運的走向,到明天早上吃點啥,思考的最後洛倫佐悲憤地想到,把斯圖亞特的未來交給眼前這種人真的靠譜嗎?

剛剛還是一副壓抑深沉的樣子,轉眼間兩人便因這些亂七八糟的爛話吵了起來,但兩人都不傻,所謂的爛話也只是用來逃避什麼的借口,漸漸的氣氛又沉默了。

「洛倫佐。」

塞琉打破了尷尬的沉默,她面無表情地說道。

「我一直都想……為你做些什麼。」

把玩著手中的匕首,它或許能割開喉嚨,但有些敵人光是割開喉嚨是殺不死的。

洛倫佐沒有回應,塞琉也不再說什麼,起身便要離開,走到門旁時,洛倫佐突然說道。

「你有養過刺蝟嗎?」

塞琉回過頭,不明白洛倫佐在講些什麼東西。

「其實我也沒養過,有時候我會在草野里見到幾只,那是個蠻有趣的小動物、渾身長滿了尖刺,它也像和其它小動物做朋友,但總會不小心地刺傷到它們,雖然這不是出于它的本意,但看著自己所喜愛的流血,總歸不是什麼好事吧?」

洛倫佐低垂著頭,回憶著自己失去的東西,消失于暴風雨中的朋友們,那扇再也無法被開啟的房門……

「但也不用太擔心刺蝟,刺蝟活的還蠻快樂的,它的刺很尖銳,可以輕易地貫穿敵人……」

「那刺蝟一個人真的能活下去嗎?」

塞琉打斷了洛倫佐的話,聲音停頓了一下,有些猶豫地回應著。

「或許吧。」

沉默、短暫的對視後塞琉推開了門,身後響起聲音再次叫住了她。

「你不會死的,塞琉。」

塞琉沒有回頭,她離開了房間、把門帶上,狹窄的空間內又只剩下了洛倫佐一個人。

此刻洛倫佐就像談話時的伯勞一樣,他的手早已抓緊了溫徹斯特,手指在槍柄上反復摩擦著,望著舷窗外的的暴雨,雷霆將他的面孔映射得慘白。

「沒有人會死的。」

洛倫佐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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