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拉斐爾

同一個故事,在不同的人口中卻有著不同的模樣。

所有人都以為上任教皇死了……或者說在新教皇所講述的故事里,他死了,可實際上他並沒有死,而是被新教皇秘密關押在這污穢遺忘之地,沒有人會知道他在這里,即使有人知道也沒有能力來這里拯救他。

因為這里不是凡人可以抵達的地域,這里是存在于凡人世界中的地獄。

秘血的提煉是基于妖魔,強大的血液升華,廢舊無用的血肉之軀則被投入升華之井中,這里囤積著數不清的妖魔尸體,它們有的甚至尚未死去,依靠著那被同樣投下的軀體為食而活,而這樣的事情持續了近千年之久。

因此這里積累了太多的瘋狂與詭異,隨著深井下降的深度,侵蝕強度也在隨之變高,這最深處的井底,唯有獵魔人才能保持理智的抵達這里,凡人在步入深井的途中便會異化瘋狂。

新教皇很滿意自己的手段,這是座完美的監獄,用來懲罰他所憎惡之人。

距離地面數百米之深,空氣里盡是那腥臭的味道,四周是照不亮的黑暗,這里堆積著福音教會近千年來的「污穢」,舊教皇便是在這樣的黑暗里苟活至今,難以想象他是如何度過這瘋狂的寂夜。

「我不知道……」

舊教皇就像個傻子一般,干癟的喉嚨中不斷發出這重復的話語,可這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

新教皇那猙獰的樣貌上很難觀察出什麼表情來,他低著頭看著神情錯亂的舊教皇,緩緩地松開了他。

「為什麼呢?為什麼你什麼都不願意說呢?」

他帶著疑惑與不解。

「明明只要你當時說出來了,你現在可能就在某個華貴的軟床上,抱著女人飲著美酒……我許諾過你的,只要你肯說出那一切,我會保證你安然無恙地度過余生。」

聲音變得憤怒了起來,釘劍拔出又刺下,反復的貫穿著舊教皇的軀體,那破爛的身體被反復的切割著,傷口猙獰可怕,但卻沒有血流出,而那損傷的軀體也在極短的時間愈合了。

舊教皇似乎已經對這痛苦麻木了,他什麼感覺都沒有,只是不斷說著「我不知道」。

新教皇那殘忍的暴行很快就結束了,他也清楚,這種痛苦對于舊教皇而言已經不算什麼了,可仔細想想,新教皇也沒有什麼新的方式折磨他了。

舊教皇也曾是高潔的信徒,他同樣厭惡秘血的力量,但可笑的是他還需要這份力量,于是新教皇也令他具備了這妖魔般的力量,為他注射秘血,看著他備受折磨的樣子,又將他擲入這地獄之中。

天國的信徒此刻身上布滿污穢,雙翼也變得沉重了起來,宛如山石無法揮動。

「殺了我!」

舊教皇突然露出瘋狂的神色,他的情緒變化極大,在這暗無天日的折磨里,他早已陷入了瘋癲。

僵硬的手臂無力地抓撓著新教皇的衣袍,舊教皇甚至痛哭了起來,他發出嗚咽地哭聲,祈求著死亡的到來,對于他而言,此刻死亡是唯一的解月兌了,為此那曾經高傲的頭顱也低了下來,反復撞擊著地面。

「求求你,殺了我吧。」

他說著,可新教皇沒有任何意圖,只是冷冷地注視著這可笑的一幕。

「怎麼會呢?為什麼想死呢?冕下,這不是你一直渴望的嗎?」

新教皇半跪了下來,他伸出手輕輕地挽起那可憎的頭顱,目光溫柔。

那不是令人能感到放松的目光,在舊教皇看來那是魔鬼的眼眸,目光里帶著嘲笑與譏諷。

「冕下,我在成為教皇之後也開始看《福音書》了,我以前一直不在乎這東西,覺得不過是一群神棍的屁話而已,可如今看來我發現那里才是真理的所在啊。」

之前那肅殺的氣場消失不見了,就像朋友普通的談話般,可越是這樣的平和,越是令人感到恐懼。

「是啊,神的影子里滋生出了妖魔,其實……它們之間是相互共生的,正因妖魔的可憎,才體現神的偉大,不是嗎?可同樣的,不也正因神,所以才會有妖魔嗎?」

新教皇說著,手指輕輕地撫模著那骷髏般的臉龐,細微的焰火從指間升起,在舊教皇那本就傷痕累累的臉上,留下淚痕般的燙疤。

「我們已經捕獲了妖魔的根源,那所謂的‘聖杯’,明明只要殺死它,這一切就結束了,可為什麼呢?為什麼你要縱容他們的爭奪,而且為什麼你自己最後也參與其中了呢?」

他的聲音憤怒了起來,舊教皇發出一陣悲鳴,在熾痛之中手指緩緩凹陷進了他的頭顱之下,留下一道帶血的凹痕。

「是啊,神的影子里滋生妖魔,信仰的最中心,神聖的教會核心被所控制也不意外,對吧?」

正因這些所謂的聖徒,才落得如今的局面。

「求求你,殺了我吧。」

舊教皇哭泣著,猩紅的血從那眼眶的凹陷中涌出。

「為什麼呢?你明明如此渴望永生,為此你甚至不願意殺死‘聖杯’,你厭惡獵魔人,又渴望同樣漫長的生命……凡事都是有代價的。」

新教皇咬牙切齒。

人類的使人類陷入了絕地之中,對于權力的追求,對于財富的追求,對于永生的追求,正因這一個又一個交錯在一起的,最後引發了聖臨之夜的悲劇。

「我錯了,殺死我吧……」他哀求著。

「不不不,已經晚了啊,冕下,你已經得到了永生,你已經死不掉了。」

新教皇殘忍地說道,再度將釘劍貫穿進舊教皇的體內,用力地拉扯著。

「人怎麼會在這種環境下存活呢?又怎麼能承受這痛苦不死呢?」

「羞辱一位聖徒最殘忍的莫過于將他也變成自己最為厭惡的東西吧。」新教皇說著將頭靠近了他的耳邊,輕聲說道。

「恭喜你,冕下,你已經成為怪物了。」

舊教皇的動作呆滯住了,它緩緩地捂住了雙眼,身體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不知道它究竟是在哭,還是在笑。

新教皇站了起來,舉起提燈,光芒將舊教皇身後的事物也映亮了,那是一望無際的血肉,它高高的拱起,宛如小山一般,而這小山之上有著數不清的軀體,它們大多已經死去,少部分也失去了意識,變成了一具活著的尸體。

這血肉的小山與地面結合在了一起,血肉填滿了整個井底。

彌撒亞級收容物,被冠以利維坦之名的妖魔。

新教皇此刻正站在一頭史上最為龐大的妖魔身上,它從墜入進井底的污穢中誕生,在近千年里不斷的生長,佔據了整個地下。

沒人知道它的具體形態,直至今日它也在緩慢地生長著,這是所有罪孽的結合體,萬幸的是它沒有自我的意識,與普通妖魔的嗜血瘋狂不同,它甚至沒有生物的本能,只是靜靜存在在這里。

利維坦也不是它的具體稱呼,而是福音教會內對于所有大型妖魔的稱呼,不過這樣的妖魔出現記錄,在歷史上也寥寥無幾。

「永生的感覺很不錯吧,它活了有千年之久,而不出意外的話,你會和它共生在一起,直到下一個千年之後。」

新教皇看向舊教皇,在燈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它的下半身早已與血肉融合在了一起,井底就像個巨大的消化道,將那些被遺棄的污穢吞食。

舊教皇已經說不出話,可緊接著新教皇將一支香煙塞進了它的嘴里,為它點燃。

「快享受一下吧,畢竟我死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你在這里了,在你余下的漫長生命力,可少有能抽到香煙的機會了。」

舊教皇沉默,它就像個石塑一般,不為所動。

新教皇也不在意,他看著那延伸至黑暗盡頭的血肉,只感到一陣心悸。

「不過別擔心,我們都會敬畏你的,畢竟你已經成為了它的一部分。」他說著。

「權力的感覺真不錯,當你站在世界的頂端時,你也知曉了那些更為禁忌的東西,這是我之前怎麼也不敢想的,誰會知道那這才是真正的靜滯聖殿呢?又或者說心樞之網。」

新教皇用力地踩了踩腳下的血肉,腳下這利維坦妖魔便是所有的源頭,那聯系所有獵魔人的間隙,便是它,如此龐大古老的軀體,也有著可以容納無數意識的間隙。

他不清楚福音教會是如何做到的這些,不過他們將這種交流系統稱之為心樞之網,直接通過間隙以縛銀之栓下達指令。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舊教皇緩緩地抬起了頭,「我明明把那些知識都毀掉了。」

「可總有遺漏不是嗎?」

新教皇又為自己點燃了一根煙,火光再度映亮了他那猙獰的臉。

「福音教會還真是詭異啊……哪怕我成為了教皇,知曉了那麼多的隱秘,可在面對這些東西時,依舊感到深深的無力感。」

舊教皇沉默著,而他則繼續說道。

「洛倫佐‧美第奇,我這次只是來問詢有關他的秘密,根據我所收集到的,他在晚年對福音教會的掌控力越來越低,直到不得不隱居起來,緊接著你上任了,你沒有放松對他的警惕,在暗地里與他繼續博弈著。」

「《劍鞘條約》是什麼?」

新教皇突然問道,而那干枯的身形就好像沒有听到一般,它繼續沉默著。

「你不想說也沒關系,其實我也猜得八九不離十……」

新教皇的余光觀察著舊教皇的反應,他接著說道。

「洛倫佐‧美第奇,他對權力過分的追求,不僅僅控制了福音教會還控制了獵魔教團,可他確實是個優秀的人,天生的君主,在他的帶領下我們迎來了黃金的時代,這一度堪比我們那百年前輝煌的東征。

他和你很像,但又有些不同,你恐懼死亡,留戀于這橫流的世界,而他為了那美好的黃金時代,所以不甘願死去。」

新教皇一把抓起了那干枯的頭顱,目光緊盯著漆黑下的空洞。

「洛倫佐‧美第奇還活著,對吧?」

過了許久,舊教皇嘴角的扯出了一個看似微笑的弧度。

「他死了,死在了聖臨之夜,尸體就被埋在七丘之所中,和歷代聖徒們埋葬在一起,你不是很清楚的嗎?」

「哦,真的嗎?」

新教皇也笑了起來,他玩味地看著舊教皇,接著說道。

「冕下,你是個優秀的守秘者,無論我怎麼折磨你,甚至將你拋進這里,你都不曾對我做過任何解答,也不肯告訴我那些秘密……那時你偽裝的很好,可現在不同了,冕下,你這個可憐的樣子,偽裝起來真的很可笑啊……」

新教皇一眼便看破了它的謊言,他接著說道。

「他活了下來,而你也清楚這些對吧?或許你也不清楚具體的情況,但你知道他是不會輕易死的……你和他曾是對手,但現在卻又為他掩飾,是因為這也涉及你,對嗎?而能讓你對我撒謊的事,想必這與‘真相’有關。」

舊教皇聲音有些顫抖,「不……不是的……」

「其實我已經知道了,至少是一部分,洛倫佐‧美第奇還活著,他也得到了‘永生’,不過是以佔據他人軀體來達到永生,對嗎?

加百列……你們是這麼稱呼這個權能的吧?」

舊教皇已經完全僵住了,在這絕望之地這麼多年,它本以為自己不會再感到所謂的恐懼了,可現在那陌生的感覺又回來了,扼住了它的喉嚨。

「不……」

「讓我想想,這個所謂的《劍鞘條約》便是與權能‧加百列有關,洛倫佐‧美第奇在生命的最後得到它,通過這個權能的力量侵佔了他人的身體活了下拉,而他的本體則在聖臨之夜死去。」

「不可能!那個權能已經被封存起來了!而且洛倫佐‧美第奇那麼老了,他根本無法承受秘血……」

舊教皇吼道,可他的聲音隨即降了下來,它看著那魔鬼般的臉龐,不敢相信。

「你騙我……」

「是啊,這漫長的折磨確實起效了,至少你的思緒不再如以前一般敏捷。」

新教皇目光悲憐,曾經強大的教皇在這井底漫長的折磨中也變得瘋狂,變得遠遠不如以前。

「那些資料已經在聖臨之夜里燃燒殆盡,即使我成為了教皇,也只是勉強得到些許的片段而已,但你也知道我很聰明的,如果不聰明我是當不上教皇的,所以我根據那些資料拼湊出了這個故事……

其實我也知道你不會說的,這次來也不過是為了讓你證實一下我故事的真假而已,看起來這是真的,洛倫佐‧美第奇他還活著。」

新教皇緩緩說道,他越是講述,舊教皇的臉上越是涌出所謂的瘋狂。

「其實最讓我意外的是,你居然為他做掩飾,你不希望我知道這些,所以說……權能‧加百列與‘真相’有關,是嗎?」

這句話徹底引爆了舊教皇,它瘋魔般的抓撓撕咬著新教皇,可它的攻擊是如此的無力,只不過是徒勞而已,哀嚎著哭泣著,最後它停了下來,聲音充滿著痛苦。

「為什麼,為什麼你這麼執著于‘真相’呢?」舊教皇不理解。

「我以前倒不在意這些,我看得很開,獵魔人不過是個工作而已,可聖臨之夜改變了這一切,很多人都死了,我熟知的人,我喜歡的人,我愛的人,就連我也在那夜里丟了半條命……」

他說著忍不住地撫模了一下自己那猙獰的臉龐,緊接著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容。

「那時起我就在想,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戰,說著是為了維護人類的理智,可我們連敵人究竟是什麼都不知道,是啊,妖魔到底是什麼東西呢?它們究竟是為何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呢?如果說它們是神的影子,那麼所謂的神又在哪里呢?

妖魔究竟是什麼?

這個世界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新教皇的聲音很平靜,但平靜之中卻有著無法熄滅的怒火。

「大家就那麼輕易地死了,可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死也不知道,真可笑啊……」

舊教皇停止了哭啼,恍惚間所謂的理智久違地回到了這具軀體之中,在這絕望的井底,它短暫地清醒著。

「可那並不是一個好的‘真相’,你不會喜歡的,這只會鑄就更大的錯誤而已。」

「我不在乎。」

「你會死的。」

新教皇一愣似乎想起來了什麼,他問道。

「你知道九夏嗎?」

「那個遠東的國度?」

「是的,那里流傳著這麼一句話。」

「什麼?」

「朝問道,夕可死矣。」

新教皇丟下煙盒,里面還剩著幾支香煙,這並不是什麼昂貴的東西,但在這絕望之地里卻猶如珍寶。

「省著點抽,說不定我下次來會是幾十年後了呢?畢竟我們獵魔人還能活很久。」

他說著便轉身離開,提燈映亮了前方的道路,流動的血液不斷向前延伸,宛如猩紅的海洋。

舊教皇有些呆滯地抓起煙盒,它望著那緩緩離去的身影突然有著莫大的恐懼,那光不斷的離去,黑暗一點點地將它拖了回去,它再度瘋狂了起來,哀嚎著。

「回來!求求你回來!」

這里太黑暗,太寂寥了。

「求求你!殺了我吧!」

這樣的永生對于舊教皇而言太痛苦了,可它死不掉,它與這龐大的血肉維系在了一起,它會渴會餓,但它永遠不會死去。

新教皇沒有理它,只是抓住來時的鎖鏈,跟著它返回入口。

那光點越來越渺小了,直到幾乎消失在視野之中,舊教皇崩潰了,它忍受了無盡的黑暗,終于看到了光芒,可此刻那光芒卻在離去,它厲聲詛咒著。

「你以為為自己取一個人類的名字就會成為人類嗎?你和我一樣是怪物!徹頭徹尾的怪物!」

幽深的黑暗里,那怨毒的聲音回蕩著。

「你終會我和一起死在這里的!拉斐爾!」

拉斐爾停下了步伐,他轉過頭卻看不到舊教皇了,有的只是一片緩緩蠕動的黑暗。

提燈映亮了他的四周,那是數不清的尸體,一個又一個的人,它們也是被從升華之井中丟下來的,在這漫長的時光里,尸體堆積成小山的模樣。

「當然了,我當然會死在這里的……」

拉斐爾輕聲說著,神情悲憐地看著那些亡者們……那不是普通人,那是獵魔人,這些所有的尸體都是獵魔人,而這便是所有獵魔人最終的歸宿。

他們源自升華之井,也將終于升華之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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