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相見歡 第一百零五章 死無對證暗流深

作者︰湛青是條龍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小小鳳釵在燈火下閃著金黃的光澤,釵頭鳳首微微歪向一邊,翎羽縴毫畢現,精細華美,一看便是名家之作。又見那釵身略有磨損痕跡,顯然又是一件舊物,不似新造首飾。

楊熙在劉宗正女兒劉素素閨房之中看到此物之時,便覺極其眼熟,仔細一想,這金釵與丹翡拿在手上的那一枚不能說很像,簡直是一模一樣!

他與丹翡第一次見面之時,便听說那陳都將她的陪嫁金釵搶了一半出去貨賣,也一直見她將那只剩一半的金釵拿在手中。沒想到今日竟在那劉素素的房中看到了一模一樣的東西,這怎能不教他心生警惕?

所以他才要偷偷將這金釵收了,正是要與那丹翡的金釵對比一下,做最後的確認。

他之所以隱秘為之,不加聲張,卻是為了保護丹家、陳家乃至劉家諸人的安全。此前只是當街談論案情,尋找證人,便導致兩位證人慘被暗殺,若是此舉再引起那凶手警惕,真不知道他還會做出什麼喪心病狂之事。

所以,此時此刻他人在丹家,並未親自去陳家要那金釵,而是讓丹青小姐找了個不起眼的下僕,悄悄去那陳家向丹翡去求那金釵來看。

楊熙對面,坐著的不是丹小姐,而是他的授業先生,丹均丹夫子。

此刻丹夫子尚在家中,楊熙若是敢跑到丹小姐面前,丹夫子還不得拿拐杖打斷他的腿去。

丹夫子本就佝僂老邁,近年來宦途又不得意,朝中也沒什麼可以依靠的靠山,長子、二女命運皆是乖離,真是晚景淒涼。此刻听了楊熙連日來竟在全力為女婿的案子奔波,不由得心中感動,道︰「延嗣,沒想到你在這案子上竟是這樣費心,真是多虧你了。」

楊熙連忙謙遜道︰「熙兒位卑職小,所能做的,也就是無愧天恩俸祿罷了。這案子與丹姊姊關系這麼大,我于公于私,都得盡心竭力才是!」

丹夫子苦笑一下,嘆道︰「我做你這個便宜先生,也只是教你讀了幾卷聖賢書罷了,不論在宦途還是別的方面,對你也沒什麼扶助之力,現在還要仰賴你為我家那苦命的女兒破案雪冤,真是生受你了。」

楊熙驚道︰「先生說哪里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有事弟子不服其勞,還當什麼人子?」

丹夫子看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不由得哈哈大笑幾聲,道︰「好孩子!好孩子!不枉若虛如此疼愛你。想我為師多年,也教了不少學生,此刻卻只有延嗣最靠的住。」他笑了幾聲,慢慢轉喜為悲,喉中哽咽道,「我這三個兒女,長子去得早,二女也是命苦,年紀輕輕便居了孀,我這當父親的也真是失敗至極。現下我不放心的便只有小女青兒了,以後免不得還要延嗣多加關照。」

楊熙心中一震,知道丹夫子又提起丹青小姐,竟是存了托付之意。此前他知道丹夫子要撮合他和青兒,只是為了攀附若虛先生這個大靠山,讓他心中別扭至極。但是此時他已與青兒互剖心跡,丹夫子也是真心認可了他這個弟子,听到這句言語,楊熙只覺比听到皇帝賜官的聖旨還要開心,幾乎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只是礙于禮儀,才將這喜悅辛苦壓在心底。

「延嗣必不負先生所托!」楊熙喜孜孜地拜了下去。

這時廳外傳來一陣細碎腳步聲音,只听衣袂振振,環佩叮當,是丹青小姐走上廳來。丹小姐先是向上禮了一禮,叫聲「阿父」,又微微向楊熙斂衽,輕聲道︰「世兄,姊姊那枚金釵已經取來了。」

丹夫子看見今日女兒雖然仍是一身青衣素服,但鬢上卻簪了一支花兒,腰間系了一條繡帶,懸掛了兩件金瓖玉的小飾物,更顯得花容月貌,清麗月兌俗。又見二人相互行禮那不尷不尬的形狀,心中便也明白了幾分,于是微微一笑,道︰「翡兒家的案子有勞延嗣了,但不論怎麼查案,首先還是要保護好自己的安全。你們二人在此商議吧,我先去歇息了。」

兩人知道丹夫子已經知道了他們的心意,一時間臉上都是紅成一片。

丹夫子去後,楊熙這才將手中的鳳釵放在桌上。

丹小姐紅著臉對坐案前,將自己手中的鳳釵也放在旁邊。

兩只鳳釵一左一右,釵頭金鳳渾然成雙,無論是成色還是造型,都是別無二致,一模一樣!

絕不會錯,這鳳釵正能與丹翡那支湊成一對!

兩人對望一眼,目中皆有驚色。這一對金釵本是丹家故去的夫人,丹翡和丹青的母親給留給丹翡的嫁妝,那陳都在外鬼混缺錢,搶了其中一支,說是出去賣了,但為何它又出現在劉素素的閨房之中?

一種可能是這陳都將釵子賣掉,又被人買去,送給了這劉素素小姐。但是算算時間,這陳都將釵子賣掉的時候,那劉素素已經死了第二個丈夫,整個人都失心瘋了,被父親關在後宅不見天日,又是誰會買了釵子送給她呢?

難道是那個凶手?

另一種可能,便是這陳都與劉素素有染,他說是將釵子賣了,其實是將釵子送給了這劉素素!

但是這種可能性存在的疑點更多,那劉素素被鎖在後院,難道還能與陳都暗通款曲?

楊熙雖然掌握了諸多線索,但總感覺有什麼關節尚未打通,堪不破這混沌迷局。那丹青小姐雖然冰雪聰明,但案情涉及不少男女齷齪之事,她也羞于開口去問。是以他們二人討論半天,也沒研究出個子丑寅卯。

看看天色向晚,楊熙只得拜別丹先生父女,獨自返回楊府中去。

這一夜他輾轉反側,不能安睡,只覺這樁凶殺案子撲朔迷離,其中仿佛隱藏著可怕的真相。迷迷糊糊的夢中,他仿佛看到一個黑影默默地在身後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自己有什麼動作,都會被他盡收眼底,每當他要找到什麼線索之時,那個影子便伸手將那線索現行掐斷,讓自己無所適從。

不覺東方既白,楊熙被噩夢纏身睡不踏實,索性從床上坐了起來。思索著昨夜的夢境,他只覺一種無力感從內心涌起,難道自己離開了先生的庇佑,真的如此不成事麼?那個凶手,也未免太囂張,太神通廣大了!

突然間楊熙悚然一驚,第一次注意到一個之前都沒有意識到的盲點。他在辦案之初,偶然發現杜稚季的下落,本來已經布下天羅地網,料可將其捉拿歸案,但卻被那杜氏兩個不在計劃之內的同伙干擾,導致功敗垂成,未能抓到主犯,只將一個同伙擊斃。

連那獨行俠杜稚季都有幫手,這個案子的凶手,為什麼就只能有一人呢?

那凶手看似無所不在,神通廣大,殺人滅口于無形之中,說不定凶手不是一人,而是幾人!

幾個人做的事情,若是想象成一個人的所謂,自然便覺這人神通廣大了!

楊熙心中狂喜,正待仔細重新梳理案情線索,突然卻听見門首有人惶急砸門,大呼道︰「功曹!出事了!」

楊熙定神一听,發覺是呂節的聲音,不由得眉頭一皺,連忙穿好外衣,親自前去開門。

楊熙打開前門,只見呂節並兩名公人臉紅脖子粗,應該是一路奔跑過來的,三人臉上均是帶著驚懼無比的神情。呂節和老沈並幾名公人從昨日起便守在劉宅周邊,楊熙也是故意讓他們多守一夜,

「出什麼事了?慢慢說。」楊熙雖然年輕,但是身為幾人的上司,有他在此,眾人都覺得心中稍稍安定了幾分。

那呂節平復了一下喘息,低聲稟道︰「功曹,又有人死了!」

又有人死!如此頻繁的殺人,凶手若是有一人,必要疲于奔命,還要隱藏行跡,實在太過困難,看來這凶手真的可能不止一人!

「是誰死了?」楊熙雙目圓睜,心髒狂跳,一瞬間心中閃過幾個名字。是廖翁?還是守衛的公人?總不能是丹翡姊姊吧?

呂節苦笑一聲道︰「說出來您別嚇一跳便好,死者是那劉宗正孀居在家的女兒!」

什麼!?

楊熙一听此語,頓時嚇得呆了一呆。怎麼自己昨日剛去那劉家問詢盤查,那劉氏女偏在這當口死了?!

這下那劉素素的嫌疑算是徹底洗刷干淨了。

如果昨日見了那枚金釵,還讓楊熙有些懷疑那劉素素裝瘋,但此刻人都死了,自然再不可能是那凶手。

但是此刻最要緊的,卻不是考慮凶手是誰。

楊熙盤查過後,人便死了,那劉宗正肯定要把所有的罪過都安到他的頭上了!

「人是怎麼死的?」楊熙額上不覺滲出冷汗。

呂節慘然道︰「我與眾兄弟守了一夜,不見宅外有什麼動靜,正欲輪班覓地休息,突然听見宅內一片哀聲,我湊上前去一听,頓時嚇得魂兒都飛了,原來宅內都在哭那小姐死了!我也來不及打探她是怎麼死得,便趕緊前來稟報了!但是不管那女孩兒是怎麼死的,最後這罪責我們是逃不掉了!功曹大人,趁著現在那劉宗正還沒找上門來,您還是找個隱秘的所在,避上一避吧!」

原來這呂節听說人死,便不顧一切地前來報信,只盼這位上司能早得消息,早作防備。

但是,楊熙後槽牙咬得格格作響,如果此時自己避了,不正合了那凶手的心願麼?那凶手殺死劉素素,自然是因為劉素素身上有什麼線索。若是等劉家將那劉素素的尸身收殮了,便什麼線索也沒有了!

想到此處,楊熙突然冷聲道︰「不行,我不能避!老呂,你趕緊回府中將此事稟報薛大人,我現在便去宗正府內看個究竟!」

呂節目瞪口呆,只覺這個上司也患了失心瘋,竟是自己往虎口里面撞去。他還待再勸,只見楊熙不再理他,兀自帶著兩名公人向著宗正門首疾行而去。

不過一炷香時分,楊熙便來到宗正府門首,听得府內一片混亂,他也來不及再遞名謁,大步上前將門拍得山響,高聲叫道︰「宗正大人,楊熙求見!」

只听門內響起一個嘶啞的悲聲︰「好個豎子!害了我女兒,還敢上門!」

只听門扇轟然而開,那劉宗正須發凌亂,雙目赤紅,帶著一干家人奔了過來,口中叫道︰「都是你這豎子,非要來我家查案,現在竟連我的女兒都害死了!今日我便讓你死在此處,給我女兒償命!」說著將手一揮,向著眾家人道︰「給我打死這個豎子!」

宗正家中健僕頗多,都拿著叉棍槍棒沖上前來,但楊熙身後也有眾多公人,一見上司要被打,也都擎著水火棍迎上前來,與那些健僕對峙。那些宗正府中僕役平日驕橫跋扈,在市上打個把人自然不在話下,但是這些公人代表官府,雖然人數不多,但也一時無人敢上。

楊熙眉頭緊皺,看著面前悲痛欲絕的宗正大人,忽然一揖到地,道︰「宗正大人節哀,查案雖是在下職責所在,但為令愛帶來如此災厄也並非我所願。還望大人讓在下看看案發現場,讓我找出那凶手蹤跡,為令愛報仇雪恨!若是找不到凶手,在下願擔此罪責!」

劉宗正雙目淚流,厲聲道︰「人已經死了,便拿你的人頭來換,也換不得素素復生!」

「正因如此,我才要趕緊找出那凶手,不讓更多無辜之人受害!」楊熙不再管那劉宗正的阻攔,帶著眾公人便向宅內闖去。

「反了反了!我乃宗室典正,二千石大員,你敢擅闖吾宅?」那劉宗正又驚又怒,狂吼不止,但被眾公人擋在外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楊熙闖入宅中,直奔後宅而去。

楊熙一陣風一般闖入後宅,只見宅門半掩,銅鎖月兌在地上,他推門一入,便覺惡臭撲鼻。

這味道楊熙一輩子也忘不掉,因為這臭味正是那日在甫余里姜姓老者家聞到過的,尸體腐爛的臭氣!

人死一夜,怎麼便有如此氣味?

楊熙忍著臭氣,往前一看,只見那庭中地上,橫躺著一具尸體。再定楮一瞧,不由得嚇得後退半步。

那尸體之上,密密麻麻地爬著螞蟻、蜈蚣、斑蝥、蠍子之類的毒蟲。正是因為毒蟲盤繞,互相廝殺,尸體之上蟲尸毒血橫流,早將那髒腑扯爛,月復內污物流將出來,弄做一個腥臭道場。若是晚來一日,說不定連這尸體上的血肉都被吃光了。

楊熙強忍著頭腦中的暈眩之感,仔細看那尸體樣貌,雖然此時尸體已被啃嚙得不成樣子,但是仍然能夠看出女子的烏發和手腳,似乎與昨日自己所見的女子形貌相肖,當是那劉素素無疑了。

昨日見時,她還是一名活生生的少女,沒想到一夜過去,她竟已然身死魂消,成為毒蟲的餌食。

怪不得劉宗正那般憤怒悲傷,誰看到自己的親女兒死得如此慘不忍睹,還能保持理智?

此刻劉宗正已經追了上來,站在後宅門口跳腳大罵,只道要讓楊熙血債血償,死無葬身之地,簡直是將楊熙當做了殺他女兒的凶手。楊熙只得充耳不聞,抓來一名家僕逼問發現尸體的來龍去脈。

那家僕被公人逼嚇,只得說了。原來這劉素素瘋了之後,宗正大人便將她鎖在後宅,每日只讓僕役送飯一次,收拾灑掃一次。昨日楊熙走後,僕役便如往常一般將後宅鎖好,直到今早才開門灑掃清潔,送上飯食。但那送飯的小婢一進後宅,便看到了這樣駭人的景象,頓時嚇得暈了過去。之後,便是呂節听到的混亂一片了。

楊熙又在院中搜索一過,並沒有發現藏得有人,也不見什麼新的線索,再看那劉素素的尸身,已經被毒蟲糟蹋得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是他害還是自殺。

唯一的線索,便是這無處不在的毒蟲了。

那廖翁家中,有一窩蟲豸;那姜姓老者死後,尸體上也爬出蟲蟻;這劉素素死後,更是不到半日,尸體便被毒蟲吃得面目全非。

這凶手究竟是善于役使毒蟲的異人,還是想要用這些蟲豸來掩藏什麼線索?

楊熙只覺胸中一口憤懣之氣堵塞,頭發根根立起,只想仰天長嘯。

但是最終他沒有怒形于外,只是又向著那劉宗正一揖,帶著眾公人揚長而去。

劉宗正立在門首,看著楊熙的背影,聲嘶力竭地怒罵道︰「你這豎子走著瞧!今日我便奏上天子,將你革職查辦,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就在這時,突然從旁轉出一人,嘆道︰「宗伯請節哀。這楊功曹也是職責所在,令千金的死,並不是他的過錯。」

劉宗正听了這話,憤怒欲狂,剛想開口便罵,突然看清來人面貌︰此人看上去四十多歲年紀,頭戴進賢之冠,身穿玄色長裾,臉上三絡長須,看上去文質彬彬,正是那騎都尉、侍中劉秀劉子駿!

這劉子駿與他同是宗室,在先帝之時頗不得志,只在光祿閣做個校書編修,但新皇即位之後,立即將其拔擢為騎都尉,侍中隨駕,可謂帝王重臣。這劉交身為宗正,如何不知他的分量?于是硬生生地將粗鄙之語咽下肚去,一時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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