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長安亂 第七十六章 聖人之言如天憲

作者︰湛青是條龍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逸雲狂言一出,在場之人無不神為之奪,不能作聲。

但突然听得身後有一個沉靜的聲音響起︰「害死陛下的,不正是你嗎?」

逸雲眼含煞氣,回頭看來,雙目觸到剛進殿門的中年文士,卻不覺一愣。

殿上之人方才只被逸雲引去了注意,直到此時,才發現這文士走入殿來,眾人的神色皆是大異。

那太子劉欣臉帶欣喜之色,但雙目之中卻有幾分猶疑,那皇後娘娘則像被抽去了全身力氣,軟軟倒在尹墨郡主懷里。大鴻臚任宏方才緊張至極,但一見此人,卻似放松了許多,神色頗有緩和。

最讓楊熙吃驚的是,若虛先生竟也遙遙對這人行了一禮,作揖之際,身子躬下頗深,恭敬之態,恰似那弟子事師一般!

這人究竟是誰?

正驚疑不定間,只見那張逸雲冷笑一聲,開口罵道︰「王莽!你枉為三公,此刻怎麼不裝痴作傻了?還是說,天子的死,你也有份?」

王莽?!

楊熙心中劇震,方知身邊這人,竟是自己在無數場合,听到無數人說起的大司馬王巨君!這王巨君最近因外戚淳于長之事影響,半年來均是稱病不朝,不黨不爭,也因此遠離了爭嗣的漩渦,得以獨善其身。

但是若誰因此而小看他的影響力,那就大錯特錯了。這王莽自幼家境貧寒,但知書識禮,孝悌友愛,稱于鄉里。及至在朝堂為官,仍然節儉勤勉,又做了許多讓世人稱頌的事情。比如廣開太學,為貧寒學子修建義莊,災禍之年捐出俸祿以賑濟平民,獻「安漢七策」以安社稷。

所以他雖是外戚,皇帝卻不得不倚重于他,雖是儒臣,宗室也不得不服從于他,身為大司馬,卻為人平和謙沖,無人嫉恨于他。如果說,他的官位地位,與那高陵恭侯翟方進相差仿佛,但說到官聲人望,不單是那翟相無法與之相比,甚至可以說遠遠凌駕于所有官員之上。

這種人,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于他。

那便是聖人!

聖人之行,自有不同。在所有人噤若寒蟬,畏懼逸雲如虎之時,他卻站了出來,與那逸雲針鋒相對。

看著逸雲目中逼人凶光,王巨君夷然不懼,只是冷聲問道︰「你先入玉秀宮,又至通明殿,天子是如何駕崩,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逸雲冷笑道︰「我當然看得出來!天子吃了丹辰子的丹藥,精力衰竭而死,這是看得出來的,可也有我看不出來的事,要問問在場的各位貴人!」

他又轉向趙後,厲聲道︰「我想請問皇後娘娘,趙婕妤手中的丹丸,是不是你給的?」

皇後身為後宮之主,什麼風浪沒有見過?但是此刻在逸雲的逼問之下,也是嚇得六神無主,淚水滾滾而下,哭道︰「我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逸雲嘿然一哂,道︰「趙婕妤不知道你的心思,難道我還看不出來?你既要借妹子穩固天子的寵幸,又不甘被妹子奪了專寵,心里定是糾結得很吧?你給趙婕妤的丹丸,究竟是想陷害天子,還是想陷害你的親妹子?」

後宮之中,爭寵乃是亙古不變的主題,那趙婕妤天真爛漫,看不出姐姐的心思,逸雲常伴天子身側,又怎會看不出來?只不過他性子疏懶,便是看出來,也沒當一回事罷了。

趙後哭得梨花帶雨,不能自抑,口中只道︰「我哪里知道那丹丸有害?我縱使嫉妒妹子,也做不出這樣的大逆之事」

就在這時,殿門之外傳來雜沓腳步,幾個內侍慌慌張張趕來,看這殿內情形,卻不敢隨便入內,只能在殿外高聲稟告︰「不不好了,趙婕妤自縊了!」

朝上之人皆是一驚,那趙後更是啊的一聲慘呼,雙目緊閉,暈倒在尹墨郡主懷中。

那逸雲見皇後暈倒,冷哼一聲,又轉向瑟瑟發抖的太子劉欣,道︰「且不說是誰設謀害死天子,我只問此時天子死了,究竟對誰最有好處?」

眾人听他這話,皆是呆了一呆,卻轉瞬都明白了逸雲的意思。此刻天子已死,其中關節撲朔迷離,但與其梳理這紛繁脈絡,陷入重重迷霧,還不如直入根本,看這朝堂之上,誰能因此得到最大好處!

怪不得逸雲一聞天子死訊,便對這太子劉欣生如如許敵意。因為天子死了,自然是這剛剛立為繼嗣的太子,能得到天底下最大的好處,那便是整個漢室江山!

後宮之中為了爭寵,可以不講姐妹情分,那朝堂之上為了爭奪天下,又何用講那父子之情?特別是這父子之情也是半路情分,根本不堅不牢,何談長長久久?

「那你待怎的?」身後傳來王巨君悠悠的話語。

「自然是殺了這個孺子!」逸雲身上氣勢一變,手中真氣凝火為離,一柄火劍便擬向太子斬下!

眾人大驚失色,正欲上前相救,卻突然听見嗤嗤聲響,宮殿頂上的陰影中飛射出數枚流星,角度刁鑽,擊向逸雲必救的幾處要害。

逸雲連看都沒看,揮動「離劍」將那幾枚流星磕飛,沒想到數枚流星射下,接著又是數枚,擾得逸雲不勝其煩,一道劍氣直刺那片暗影。

只听一聲低哼之聲,陰影當中竄出一個全身黑衣的人影,但不知為何這人卻不往地上摔落,卻歪歪斜斜向上飛去,從那破損的檐角沖出殿外。眾人見了如此異狀,心中都是大為恐懼,不知宮中哪來的這種詭異高手。

「你以為憑這種見不得光的鬼蜮中人,便能保你性命麼?」逸雲臉上露出森然笑意,一步一步向太子劉欣逼近而去。

太子知道,方才躲在陰影中的福先生是劉中壘派出的護衛,武藝甚是了得,兼之身法敏捷,神出鬼沒,沒想到他竟然連逸雲一招都擋不下來。不由得面如土色,大聲疾呼道︰「大司馬,任鴻臚,楊大夫,救我!不是我害死了天子啊!」

但不知為何,任宏站在一旁毫無動作,連那本與逸雲針鋒相對的若虛先生都不再阻攔逸雲,兩人只是靜靜地看著大司馬王巨君,仿佛都在等著他的行動。

楊熙听了這麼多皇室秘辛,心神已是激蕩無比,此時又要看這帝國儲君尚未登上大位,就要遭到屠戮,不由得渾身冒出冷汗。

這王巨君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文士,又要怎麼阻攔逸雲這個凶人?

此時此刻,太子身邊的內侍早已逃入宮室角落,他的身邊,只剩了一個同樣面如土色的舍人董賢。這董賢剛被擢為太子舍人,沒想到今日竟遇到如此大禍,真是倒霉至極。董賢心中害怕得緊,但還是奮起余力,挺身擋在太子身前。

若是看著太子被殺,一樣是死罪。反正要死,便死得壯烈一些罷。

眼看逸雲便要走到太子身前五尺,他只要隨手揮出一道劍氣,便可將董賢並身後太子劉欣斬成兩截。是以他並不在意是誰擋在前面,又是誰躲在身後。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廳堂之中突然響起一聲輕輕嘆息。那王巨君悠悠說道︰「殺吧,你殺了他,便是天下禍亂的罪人。反正你罪已極,也不在乎再添一樁死罪。」

逸雲大笑道︰「我為天子報仇,也能算是罪人?你們這些欲想隱藏真相之人,才是真正的罪人!王莽,你把天下禍亂掛在嘴邊,你以為你真的是聖人嗎?」

巨君微笑道︰「我至少不是懦夫,不敢正視自己罪過的懦夫!」

逸雲突然轉身回頭,雙目噴火︰「你說什麼!?」

巨君毫不退縮地看著他的雙眼,道︰「我是說,你,就是那不敢正視自己罪過的懦夫!」

逸雲雙目之中火流涌動,只要他願意,僅憑雙目神意之光,便能將與他對視的王巨君雙眼灼瞎。但他並沒有出手,只是靜靜地听著王巨君繼續往下說去。

「聖上是因丹辰子的丹藥而亡,你作為天子近臣,難道就沒發覺丹辰子和他的丹藥有問題嗎?」王巨君直視逸雲如炬的雙眼,似要從中找出一絲猶疑。

逸雲心中如同翻起驚濤駭浪,他與那丹辰子在南山之上的一戰,天下無人能知,但听這巨君所說,怎麼好像知道一樣?

是啊,如果他奪回通靈金丹,獻給天子之時,向他說明丹辰子反叛之事,那麼天子不就不會再吃這丹丸了嗎?

若是他發覺皇後對趙婕妤的嫉妒之心,能夠向天子稟報,天子不也會對這丹丸有所警惕了嗎?

從這方面來說,害死天子的,可不正是他嗎?

王巨君的話雖然輕描淡寫,卻如長槍大戟,直插進逸雲的心里。

巨君捕捉到了逸雲眼中的一絲黯淡,聲音突然轉厲,高聲道︰「你若不是懦夫,為何不敢正視自己的罪,卻只去追究別人的罪?威逼玉秀宮,槍挑虎賁衛,喝問椒房宮,劍指嗣皇帝!在我看來,這都不是罪行,這是你不敢正視自己罪過的懦夫之行!」

「你枉稱天子近衛,國之肱骨,卻只是個以力壓人的懦夫!」巨君一句厲似一句,直指逸雲心底最深的隱秘。

逸雲滿心的狂熱慢慢止息,一顆心仿佛墜入冰窟,只覺眼前的王巨君越來越高,越來越大,其身影如山岳一般向他覆壓下來。

對呀,我為什麼這麼憤怒?是因為皇帝死了?我為什麼想要殺人?是要為皇帝報仇?

不是,都不是。

正如王巨君所說,這無邊的憤怒,只是不敢正視自己過錯的掩飾,是自己想要推卸罪責的卑劣之行。

「將這里的人全部殺光,你便能逃過心中的罪嗎?」王巨君口氣轉緩,「我看未必罷。」

逸雲如炬的雙目漸漸失去了神采。

他茫然抬起頭來,卻正好看見一道清澈的月光,從他斬開的殿角照射進來,灑在那王巨君身上,望之如神似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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