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長安亂 第六十七章 一代權相赴歸墟

作者︰湛青是條龍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三月初五,夜,無月。

相府之中,大堂之上,燈火通明,眾人圍坐,但廳中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都是大氣不敢出一聲。

在場之人有翟相之子翟義,還有相府的幕賓、侍曹、謀士,全部都是自家之人。坐在最上首的,便是這相府的主人,天下百官的統領,高陵侯翟方進。

此時此刻,翟相的臉上早已沒了平時的淡定與平和,而是一片灰敗之色,仿佛一日之內老了十歲。

他多年浸婬官場,早就養成了一張喜怒不形于色的面皮,如今這樣的神色,在場之人卻是從未見過,是以都面面相覷,不敢作聲。

終于還是翟義率先怒道︰「這個昏君!父親大人如此為國操勞,他怎能如此作為?明日我便上殿去,在丹弼之前叫屈!看那昏君廷議之上,卻跟群臣怎麼交代!」

翟相抬一抬手,頹然道︰「義兒,別折騰了,為父已經認命了。若我安心去了,料來天子不會對你怎樣,說不定還會對你有所封賞。若是鬧將起來,為父也斷難活命,反而還鬧得大家不好看。」

翟義已經好多年未听見父親叫他「義兒」,一時間不覺呆了一呆,眼中垂下淚來。他猶不死心,道︰「我怎麼能眼睜睜看父親大人被昏君害死?!此時朝上之人,除了王氏外戚,其他多是我們一黨,若是鬧將起來,未必不能逼得昏君回心轉意!」

翟相仰天閉目,良久才吐出一口氣來。道︰「義兒,你不要糊涂了。朝上那些趨炎附勢之輩,又怎麼靠得住?而且現在是皇帝要我死,誰要是攔著,難道要替我去死不成?」

翟義心中七上八下,急出一頭汗來。本來一切都順風順水,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了呢?難道就這樣看著父親莫名其妙的去死嗎?他突然心中一動,想到一個人,不由得狂喜大呼︰「吳原!吳原!你趕緊去東宮,求見太子!求太子來救大人!」

座下一個青白面皮的年輕人應諾而起,匆匆地去了。

此前丞相保舉那劉欣登上太子之位,現在丞相一黨,也是太子最大的臂助。如果說誰能夠,同時也願意去勸說天子,拯救翟相,那也只有太子一人了!

翟相本想阻止,但見翟義一臉惶急,不知所以,便也長嘆一聲,由他去了。

這吳原乘上馬匹,從相府急急奔出,路遇金吾衛巡邏,口中大喝︰「相府公干!」嚇得巡邏兵士避讓不迭。

看看已至東宮西闕,吳原不敢造次,下馬步行上前,在門丞處通傳姓名、身份,言奉丞相之命拜見太子。

可是平日很好說話的門丞今日不知為何卻難纏至極,堅決不給他通傳,直急得吳原如熱鍋上的螞蟻。終于有一個相熟的期門走過來,對他耳語幾句,他才知道,原來太子現下不在東宮之內,卻是去了夕陰街的舊宅。

夕陰街舊宅之中,太子和中壘校尉劉欣相對而坐,劉中壘氣定神閑,舉杯飲茶,太子卻氣急敗壞,坐立不安。

太子待劉中壘一杯茶飲完,方才急道︰「先生,為何天子突然要殺丞相?真的是因為什麼‘熒惑守心’,想要移禍嗎?」

劉中壘道︰「太子殿下以為呢?」

太子囁嚅道︰「听說天子是听了那議郎賁麗的進言,才要殺那翟相」

劉中壘失笑道︰「郎官署也是相府管轄,殿下是指,翟相是禍起蕭牆,被自己人背叛了嗎?」

太子沉默片刻,道︰「听說這個賁麗,是天祿閣出身,還是當年老大人慧眼提拔。」

這個老大人,便是劉中壘的父親,劉向劉子政。

劉中壘大笑道︰「這麼說,太子殿下竟懷疑這賁麗是我的人了?」他停下笑聲,坦然看著太子,「太子殿下這是向我興師問罪來了!」

太子不敢直視他的眼光︰「學生哪里敢。學生來此,只是想對先生說明,就算我再如何倚重丞相,您對我的教導輔弼,我都不會忘記的!」

劉中壘看著這新晉太子殿下,心中默默嘆息。此子什麼都好,就是心機太深,有時想事情想的太過復雜。這翟相被聖上猜忌,不是因為別人,正是因為他跟你走得太近啊!

天子想要將天下交給你,又怎麼會讓一個權臣在朝上獨大?天子的用意,你竟沒有領會,還以為是我嫉妒丞相權力,卻在其中作梗,真是可嘆可笑。

既然你這麼以為,那我也便不解釋了。當下他悠然微笑,又飲起茶來。

突然之間,前門傳來若有若無的打門之聲,因為距離較遠,一時听不清楚,但听那頻率節奏,卻是帶著十二分的惶急。

靜室之外,響起太子舍人的低聲︰「太子殿下,是相府主薄吳原,不知怎的知道您在此處,想要求見!」

太子一驚,便要站起,但是看到劉中壘仍安坐不動,便又坐了下來,恭敬問道︰「先生,我是見還是不見?」

劉中壘飲一口茶,道︰「太子殿下以後是要當皇帝的,這種事情,您聖心自度便是。」

太子劉欣心中轉過百千個念頭,自覺便是見了這吳原,明日替翟相出頭,也萬難將其救出死地,必定還要惹天子大大不悅。這是一個必死之局,幾乎是無法可解。但如果算計翟相,真的是劉中壘所為,自己要救翟相,便是違逆這位先生。

此時萬不可見那吳原。

他陰著臉,低聲向外吩咐道︰「告訴他我不在此處,趕走便了!」

那吳原在相府之外打門哀求,門子說什麼也不放他入來,只說太子不在。他無法可想,只能頹然回歸。

見吳原去了許久,方從外歸來,相府上下都是滿懷期待,但看了他一臉喪氣,也都猜出他一無所得,便都又沉默了下來。

翟義面如土色,翟相卻早又預料,不禁嘆道︰「現今這個局勢,便是太子殿下,也不想、不能救我了吧。」

此時他心知必死,臉上不知為何卻恢復了一些光彩。他看著悲痛的兒子和沉默的下屬,突然道︰「想來明日後日,我便要去了。待我去後,天子必不會難為大家,說不定還會有所封賞。你等切不可悲切過甚,反而不美。」

翟義听他此言,不覺悲聲難抑,哭出聲來。座中相府屬官也都心有戚戚,不知如何是好。

翟相哈哈笑了幾聲,突然如話家常一般,道︰「方才我想了一想,我這一輩子宦途走來,確有不少心得,你等要不要听?」

那翟義悲道︰「我不要听,我只要父親大人活著!」

翟相見他情真意切,心中也覺悲傷。他常覺得翟義見識糊涂,對他呵斥為多,嘉許頗少,此時一想,自己作為一名父親,對他頗有虧欠。

于是撫模著他的頭頂,道︰「人都有一死,無非早晚罷了。我起于黎庶貧寒之家,這仕途一路走來,不說如履平地,也算安安穩穩,到了今天,在相位上也有十年了,也算沒什麼遺憾了。你們可知,我經學不及王巨君,老成持重不如孔子夏,既不是外戚,又不是宗室,為何登上相位的是我,卻不是別人?」

除了翟義心亂如麻,仍在抽泣,其余人等皆是豎直了耳朵。翟相為官數十年,何曾與他人說過什麼做官的訣竅?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現在說出來的話,必然是情真意切,大有裨益,于是無不認真傾听。

翟相道︰「我這為官之道,便只有三字而已,便是‘不出頭’。」

他說出這話,眾人都是大為驚訝。因為翟相為京兆尹、丞相司直之時,很是彈劾查辦了一些官員豪強,頗有耿骨之名。他說這「不出頭」三字,又是何解?

翟相知道他們所想,笑道︰「我任丞相司直,劾舉百官,乃是分內之事,依法依規,誰能說出什麼?就算糾舉了什麼國戚要員,也是當時薛宣丞相頂著,又與我有什麼關系?我當京兆尹之時,查辦豪強,卻是皇上的意思,可不是我一人出頭。」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但听翟相嘆道︰「可是如今王氏雌伏,宗室暗昧,爭嗣一事讓這朝堂改天換地,我看似坐大,無人抗手,但是卻違背了‘不出頭’的原則。咱們現在勢力這般強大,又與太子走得這般近法,你說天子還能容我嗎?」

眾人暗暗點頭,翟義卻是羞愧無地。他自覺勢大,志得意滿,常與太子私相往來,想必也被天子的眼目匯報上去,成了壓在父親肩上的重重負擔。

翟相臉上頹喪之色漸漸消去,那睥睨百官的神氣仿佛又回來了。他沉聲囑道︰「待我去後,義兒和諸曹萬不可有不滿之意流露,還是要謹守‘不出頭’的原則,與那宗室、好自為之吧。」

只听他朗然笑道︰「我雖然一生行事謹小慎微,但最後卻陷在這帝王家事之上,真是諷刺至極!不知百年千年之後,後人又是如何評說于我?」

翟義大放悲聲,卻見翟相附耳過來,輕輕說道︰「義兒,你要切記,千萬不可染指于鼎!」

翟義心中疑惑,但看到父親蒼蒼白發,和充滿血絲的雙眼,心下一凜,默默將這句話記在心間。

三月初六,天子下詔于丞相方進,歷數其為相十年,災害並至,民受饑餓;盜賊眾多,吏民相殘;群下凶凶,懷奸朋黨;政令變更無常,朝綱混亂無比,令其閉門思過,好好檢省。隨詔而來的,還有牛酒等物一並賜下。

天子賜臣牛酒,便是讓其自謝之意。方進見事無轉圜,當日便服鳩酒自盡,對外稱暴病而亡,一時相府之中哀聲動地。

天子听聞方進去世,率百官親臨相府吊唁,禮節與所賜之物均大大超過常例,對相府諸曹及翟義皆有封賞。同時,賜下謚號曰「恭」,頗顯君臣相得的拳拳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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