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長安亂 第六十六章 樂極生悲今日事

作者︰湛青是條龍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三月初四,陽春時節,郎官署里一片繁忙。

大漢一朝,郎官署與那光祿閣一般,都是官員出任重要職位前必經環節,所不同的是光祿閣注重的是對官員的培養教育,而郎官署則要隨時听候天子宣召,或為隨侍,或議朝政,或為奔走,所以還有「議郎」「侍郎」「尚書郎」之分。

比如那所謂「長安四公子」,便都曾在郎官署為郎。翟義家世 赫,僅僅為郎半年,早早便被拔擢;劉信身為宗室,總有一日也要繼承王侯之位;如董賢、李忠之流的年輕才俊,也有大大的前途。

總而言之,一旦出仕為郎,離走上重要崗位也便不遠了。

當然,也有一些郎官,由于各種原因,在郎官署里迤邐不去,乃至年事漸長,最終外放做個縣宰小官,終此一生。

所以便有「三十歲老郎官,四十歲新縣宰」的說法。

比如現在正唉聲嘆氣的這位議郎賁麗,便是一位三十余歲的老郎官。他出身低微,家境貧寒,但自少時便有志向,讀書好學,兼練得一筆好字,成名于鄉里。

十五歲時,賁麗被選入光祿閣負責抄寫書卷,也正是那時,他潛心研習天文經書,竟成一名星象大家,終被選做議郎,常侍天子左右。

但是沒想到這議郎一做就是十幾年,每當有升遷機會,卻都被尚書府、御史台給輕輕擱置,最後不了了之。

初時他也滿心憤懣,但後來也逐漸看開。在那班人眼里,星象、辭賦之類如方術巫卜一般,皆是小道,登不得大雅之堂,是以就連揚雄這種大家,也同樣要屈居黃門侍郎這種卑職,自己還有什麼冤枉?是以便安心研究星象,安心做起這皇帝面前的議郎來。

但今日他卻心中憂慮,無數個念頭在腦中盤旋,只想著早上听到的那件事情。

昨夜太常寺欽天處觀測到一件異象,便是那「熒惑守心」,熒惑、心宿二兩顆亮星幾乎重疊,主國家不祥。

先是客星入垣,現在又是熒惑守心,難道大漢真的要面臨劫難嗎?

之前那客星入垣,應了刺客刺殺天子。這等大事本應細細查訪,將那有嫌疑之人拿個成百上千,全部拷問個遍。但那刺客出身明白,後來又因太子新立,天子大赦天下,才沒有過分追究。

這次熒惑守心,又會帶來什麼災禍?

最關鍵的是,一會兒天子若要相召,卻要怎麼對答?

果然是怕什麼來什麼,剛一抬頭,便看見一名謁者僕射走馬入署,口稱宣召︰「著議郎賁麗即刻入宮進見!」

賁麗心中發苦,但天子詔命不得不從,只好即刻整衣拂袖,入宮覲見。

他從西門入宮,穿過琳瑯橋,走過通明殿,來到宣德殿前。

賁麗甫入殿內,果見天子在宣德殿端坐,正在等著他的到來。他心中暗道不妙,因為此時此處,除了兩邊服侍的婢僕之外,只有他一個外臣在此,天子竟是只宣召他一人覲見,看來一會卻是沒法糊弄過關了。

果不其然,賁麗跪拜之後,天子便問道︰「賁卿家是否听說了昨夜天降異象?」

來了!賁麗把心一橫,如實稟道︰「自然听說了。熒惑守心,乃是大大的災異,主不利國家!」

「嗯。」天子不置可否,只是繼續問道︰「那要怎樣應對?」

賁麗答道︰「根據天人感應的道理,這天降災異便是對人主的警告,象征著山河不穩,禍亂將生。但是只要聖上上體天心,多施仁政,保國順民,必也能感動上蒼,將這災禍消于無形。」

這是他一路琢磨良久的說法,我既沒有歪曲事實,又將這大禍之兆輕輕掩蓋了過去。若是沒有禍事,那自然是我說的對,就算以後發生甚麼禍事,也是天子施的仁政不夠,也與我沒什麼干系,如此豈不美哉?

但是天子皺著眉頭,好像並不滿意這個說法,冷哼一聲道︰「壞話好話都讓你說了,我只問你,這災異之兆,要怎麼應對?」

賁麗張口結舌道︰「只要多多多施仁政啊」

天子不耐煩地打斷他道︰「具體點!什麼叫多施仁政?古代有沒有‘熒惑守心’的先例?都是怎麼做的?」

賁麗當然知道春秋時期「熒惑守心」的故事。楚惠王三十七年,天生「熒惑守心」異象,分野在宋。宋景公憂心忡忡,問那司星官子韋。

子韋說︰「可以將災禍移給相國。」景公說︰「相國是我的股肱之臣,怎麼能移禍給他呢?」

子韋又說︰「可移禍于人民。」景公又答︰「國君全靠人民的支持,怎麼能移禍給人民?」

子韋曰︰「可移禍于國家收成。」景公怒道︰「國家收成不好,人民困乏,我又當誰的國君去!」

這宋景公敬愛百官,保護人民,即使有熒惑守心之相,終于也沒有降下災禍。可是,這跟賁麗說得又有什麼區別呢?只不過他直接對天子說了結果罷了,怎麼天子還不認可呢?

難道天子也要走一下這個流程?

賁麗驚疑不定,囁嚅道︰「那要把這災禍移給丞相嗎?」

天子眉頭舒展,點了點頭道︰「嗯,就這麼辦!」

啊?這流程不對呀!不是應該謙辭一番,堅決不從,博一個仁君之名嗎?天子怎麼就直接點頭了呢?賁麗听見天子這話,頓時傻了眼。

只見天子招來侍曹,便即傳出口諭,要召那丞相翟方進入宮議事。賁麗僵在那里,冷汗涔涔而下,只覺自己仿佛背上了一口天大的鐵釜,恨不能立刻出宮離去,但聖上未曾開言,他也只能待在原地,如坐針氈。

相府之中,一道口諭拍馬傳來,宣召丞相立即入宮議事。翟相不疑有他,整理袍服,便跟著天使上殿而來。

上得殿來,他便覺氣氛不對。平日天子找他這個丞相商議要事,無不是群臣環繞,或是三公,或是九卿,至少也有幾位尚書、議郎作陪,為何今日這殿上除了天子,只立著一個閑散議郎賁麗?

難道天子是要說什麼私事?

向著天子叩拜已畢,翟相又向賁麗略一拱手,以示見過了。但看這賁麗臉上一臉苦相,卻似含著一個麻核,欲言又止。但御前沒法私相交接,只能等一會下殿後再找他問個究竟了。

天子命下僕給翟相看座,翟相地位尊崇,議事之時也經常坐著,便也不推辭,在繡墩上坐了下來。

只听天子在上首溫言道︰「丞相居相位有幾年了?」

翟相心中暗奇,這天子不談朝政,不說私事,怎麼倒問起我來了?口中卻沒停著,一五一十稟道︰「方進蒙天子錯愛,自鴻嘉三年忝居相位,至今已是第十個年頭了。十年之中,雖然盡心竭力,不敢懈怠,但遠未到政通人和、民順國奉的境地,實在慚愧至極。」

天子笑道︰「既然你也知道自己為相無能,那便好說了!」

我這只是自謙,聖上怎麼還當起真來!

翟相听了這話,腦中如中雷亟,大冷天里全身汗出如漿,繡墩也不敢再坐,慌忙滾倒在地,不住叩起頭來,口中直呼︰「天子饒命!臣不知做錯了什麼,還請天子明示!」

天子看著這不住叩首的老臣,心中也有一絲不忍,但一想到大漢江山,便又硬起心腸,道︰「昨夜‘熒惑守心’,乃是災異之兆,可不就是說你沒能治理好百官臣民嗎?」

熒惑守心?那不是說你治理天下治理得不好麼?跟我又有什麼關系?肯定是那賁麗亂嚼舌根,乃至移禍與我!翟相心中暗罵,但是哪敢表現出來,只是一邊叩頭一邊懇求︰「是!是!臣知罪,知罪了!還望天子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改過自新,殫精竭慮為國效命!」

天子嘆息一聲,道︰「子威為國效命時間已經夠長啦!現在,是朕需要你了!」

翟相心中一陣慘然,天子這話說出,便是要讓自己當他的替死鬼了。可嘆他剛剛支持那劉欣登上太子之位,在朝堂之中剪除了異己,正是志得意滿,統領群臣的時候,沒想到泰極轉否,竟來得這般快法。

他還待說些什麼,忽然听到天子慢慢說道︰「我記得子威與那淳于長關系挺好來著?淳于長死後,子威沒去祭拜一番?」

翟相听了這話,心便往下一沉。

又听天子道︰「太子劉欣,是不是與翟相關系也不錯啊?」

翟相的心又是一抖。

天子見他終于默然無語,又頗有深意地說道︰「子威的兒子,是叫翟義吧?這孩子年紀輕輕便官至太守,以後必然有更高的成就。」

這最後一句話,終于壓破了翟相的心防。他勉力掙扎起來,道︰「天子所言,臣已全數知道了,不知可否讓臣回府,交代一下」話未說完,已是老淚縱橫。

天子不願看他悲態,只是向他搖搖手道︰「去吧,去吧。」

看著翟相踉踉蹌蹌地飛奔出宮而去,站在一旁的賁麗面如死灰,腳下一軟,差點也是站立不住,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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