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長安亂 第四十五章 夕陽陰里初識卿

作者︰湛青是條龍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第二天一早,若虛先生便讓童僕趕著載滿束脩的牛車,和楊熙一起出門,徑直往城西建明里而去。

楊熙平素喜好讀《詩》《易》《春秋》,而若虛先生的舊友涓委夫子,正是教授《易》經的大家。畢竟找熟人辦事好開口,若虛先生早已打定主意,讓這涓夫子做楊熙的業師。

到了建明里涓夫子家中,若虛先生說明此行來意,便另楊熙拜涓夫子為業師。但是沒想到這涓夫子雖然平時滿臉苦相,看起來謹小慎微,在這件事上卻很是執拗,堅決不收楊熙這個弟子。

原來這若虛先生曾經在太學為博士,年輕的時候研究公羊《春秋》,後來攻讀《尚書》《禮記》,一人開闢三門家法,曾在他手下學習的士子不在少數,比如那天祿閣校書劉歆就是其一。到了十年前若虛罷官的時候,學問之精深,整個太學能出其右者都是屈指可數。

這樣一個五經俱通的大學問家,他的弟子,涓夫子又如何願收?教不好,讓人指指點點,教好了,這不是在打若虛的臉嗎?

若虛先生和楊熙在涓夫子家里磨了許久,這老夫子雖然也不動怒,但是不住絮絮叨叨,引經據典,只是顧左右而言他,最終也沒收下若虛這個弟子。

若虛先生與他交往許久,卻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竟如此執拗,也是拿他沒有什麼辦法,只得帶了楊熙離去。

一人不成,再找一人。若虛先生想起丹均丹夫子,也是研究《春秋》的大家,拜他為師,必然也是好的。中午用完飯後,便又帶著楊熙往尚冠里丹夫子家中走去。

尚冠里在城外西南三里,名為「尚冠」,自然是讀書人聚居的所在。因為這里距離太常官署和太學學宮不遠,剛出了西安門,遠遠便見高聳的闢雍和社稷壇,兩邊房舍綿延不絕,都是太學生的寓所。來往之人無論身上穿著什麼衣服,是貧是富,頭頂上全是一般帶著進賢冠,想來都是在太學上學的士子。

楊熙看著來來往往的都是讀書人,禮讓進退都是彬彬有禮,遠處似乎傳來朗朗書聲,一時間心生神往,恨不能立刻入學,飽讀那聖賢之書。

丹夫子家坐落在城外,卻是一棟大宅。楊熙上前敲門,出來應門的卻是一個美貌丫鬟,圓圓的雙眼盯著二人,語聲清脆地說︰「你二人也是來听課的?學堂早開了一個時辰,怎麼來得卻這般晚?」

若虛先生笑道︰「你家先生是在開堂授課麼?我們不是來听課的,你就說是若虛來訪。」

那小丫鬟知道錯認,頓時飛紅了臉,但仍然堅持道︰「先生授課之時,別人萬不可以去打攪的。兩位先隨我進廳中歇息一下吧。」

走入院里,只見庭中種植幾棵桂樹,樹下則是盛放的菊花,花香頓時撲鼻而來。庭中栽植花卉,倒也沒什麼稀奇,奇的是這花卉順應節時,堪堪盛放。再看那花架上又有薔薇、牆邊栽植山桃,想來院里必然是三時有花,四季不同了。

沒想到這丹夫子看似爽朗粗豪,卻有這樣的品味愛好。師徒二人心中都是暗暗納罕。

小丫鬟見兩人臉上均有訝色,不由得笑道︰「這庭中花兒,都是三小姐一手侍弄,便是三公九卿家里,也沒有這般好呢。」

若虛先生見她說得有趣,不由得笑道︰「你去過三公九卿家中嗎?怎麼就知道好了呢?」

小丫鬟眼楮一轉,道︰「我一個女兒家,自然沒有去過,但是老爺卻是去過的,他也便這般說。」

轉眼兩人進了廳中,里面陳設也頗見清雅,牆角書架上堆滿書卷,彰顯著主人的博士身份。最顯眼的是廳堂正中掛了一幅山水帛畫,畫中松柏蒼勁,山水連綿,似是出自名家之手。

小丫鬟請二人坐下,便徑自轉到後面去了,不多時便有一個小廝上來看茶,在旁侍候。

楊熙見這小廝呆呆鄧鄧,遠不如剛才的小丫鬟伶俐乖巧,正覺氣悶,突然听見一陣朗朗書聲從偏廳傳來。

若虛先生站起身來,轉入左側廊下,楊熙也趕緊跟上。

站在偏廳之前,立刻便听見丹夫子那極好辨認的洪鐘之聲嗡然不絕,仔細一听,卻是在講潁考叔故事︰「故潁考叔事母純孝,事主盡忠,朝上敢諍諫,上陣不惜死,鄭伯得考叔,魯君子以為善也!」

兩人向那偏廳中看去,見室內整齊排列十余案幾,十余名學生坐于下首,認真听講。雖然這些學生年齒有異,身上衣裝有奢有簡,但是臉上求學若渴的神色卻一般無二。

坐在上首講課的,便是多日未見的涓夫子。听見門外腳步,涓夫子抬眼看了一看,見到若虛及楊熙二人前來,只是遙遙拱手行李,口中仍是講課不停,又是講了一刻,將此段講完方才讓諸生散學。

方才丹夫子講習的時候,听講的諸人便有些疑問存在心里,但怕漏听了先生講義,無人交頭接耳,只是凝神傾听。此時夫子散學,這些學子們便立刻三三兩兩,開始討論起先生講授的經典,好學之心溢于言表,看得若虛先生不住頷首。

丹夫子走上前來,向著若虛先生作揖道︰「楊大夫不在天子身邊隨侍,今天怎麼卻有時間來我家作客?」

若虛先生笑道︰「你我多日不見,今天來尋你,卻是有事相求。」

丹夫子知道若虛的能耐,他既然用了「求」字,自然不是什麼容易之事,頓時多了個心眼,笑道︰「我乃一介儒生,若虛現在是炙手可熱的大員,有什麼事還要求道我的頭上?」

于是若虛先生便將想令楊熙拜師之事對他說了。果不其然,丹夫子一听此話,也是連連皺眉搖頭,道︰「不成,不成,我何德何能,敢來教授你的弟子?何況你學問精深,另有家法,又如何能夠混亂?」

這丹夫子果然與涓夫子是一般說法,就是不願收下楊熙這個便宜弟子。

若虛先生道︰「子堅你教授這麼多的弟子,加上熙兒一個,又有何不可?」

丹夫子卻是一臉苦笑︰「這些學生,均是‘諸生’身份,沒有師承家學,只是在太學旁听。我見他們好學之心可嘉,才時不時開這‘庭講’,讓他們都來我這里听課,卻算不得教授弟子。」

楊熙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些學生,都是「諸生」,也就是旁听生,難得能有先生教導。是丹夫子心腸好,才專門召集他們來家中听講。又想起那開門的小丫鬟所說的話,想來這樣的課堂也是開過不止一次了。

丹夫子引著兩人,回廳中坐下,又嘆道︰「回想當年至聖先師開壇授課之時,雖有弟子三千,卻都是听一家之言,源流清正,殊無亂法。現在太學學子雖然也是號稱有三千,卻有數十博士,數百「弟子」,各自教授師傳家法。其他的學生皆為「諸生」,雖然也叫太學生,但是每日只是旁听,今日听我講講《左傳》,明日又听別人講講《公羊》,後日卻再听《尚書》,如此雜然亂學,又只能自行思索研究,學問藝業如何能達到精深之處?只不過是教出一群講書先生罷了。」

若虛先生嘿然一笑︰「時代變了,為何卻要故步自封?巨君苦心孤詣,討了天子旨意,又從司農署求來這些經費,才將太學整治得如此欣欣向榮,丹夫子這話說的,卻是在否定這番功績了。」

涓夫子嘆道︰「豈敢,豈敢!」一面嘆息,一面卻是在不住搖頭。

「我理解輿平你的心意。」若虛先生道,「傳授先師絕學,是每一名儒者的心願。但是如果傳道授業只為傳承一家之言,便像自古以來一樣,學生獨自請先生,先生獨自收徒弟,就已經足夠了,為什麼要廣開太學,收這麼多學子?」

「從最近幾十年看來,這些學子,即便不能出將入相,不能成為當世大儒,也能將所學帶回鄉里,便做個教書先生,也能聖人教化傳遍天下。長此以往,天下讀書識字的人越來越多,無論賢愚貴賤,都能知道禮義廉恥,都能沐浴先王聖化,又有什麼不好?」

若虛先生這番話,讓丹夫子又驚又愧。原來巨君力主擴大太學規模,竟是有這樣深遠的考慮。但是心中失落卻是無法遮掩。這太學若是繼續開辦,總有一天,會將所謂師法、家法,一並摧毀殆盡,他們這些老儒,也只能眼看自己傳承堅持的文脈源流,漸漸漫成一片大水,澤被萬方,卻再也分不清彼此。

「既然若虛如此開導于我,」丹夫子沉默良久,道,「輿平也不好再囿于門戶之見,拒人千里之外。便如若虛所願,收下延嗣,作個便宜業師罷。」

楊熙一听此言頓時大喜,站起身來整衣肅容,便要向著丹夫子納頭下拜。

就在此時,廳門吱呀一開,一道夕陽余暉照射進來。一個青衣少女從門外走進,看到廳中竟有客人,不由得腳步一頓,就這樣站在門首。

楊熙抬眼看去,正與少女的目光一觸,頓時腦中轟然一響。雖然連這少女的樣貌兒都沒有瞧清楚,整個人卻已沉在她有如碧波玄潭的雙眸之中。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