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相見歡 第一百二十四章 立梟牽魚方寸間

作者︰湛青是條龍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立梟,牽魚,都是「六博」弈棋的術語。

六博相爭,如同軍陣對壘,每人執子六枚,輪番擲骰,根據所得數字,可讓棋子在棋盤之上按照固定道路行進。

未立起的棋子叫做「散」,相當于軍陣之內的一般兵丁,只能佔路封道。

所謂立梟,就是指擲骰之時骰到「梟」面,則棋子立起為「梟」。

「梟」即「驍」也,也就是所謂「將棋」,可以殺「散」,也可以牽「魚」。

「魚」便是六博棋盤正中方陣當中的戰利品,共有二枚,每牽一枚,得三籌,若將兩魚全數牽回本陣,便得六籌,即告獲勝。

若是以「梟」殺盡對面棋子,每殺一子,也得一籌,若殺盡棋子,自然也是獲勝。

當然,「散」也可以殺「梟」,但是難度卻很大,必須以二「散」將「梟」圍住,才能將其殺掉。不過難度大收獲也大,若是擊殺牽著「魚」的梟,可以直接得三籌,稱為「翻一魚」。若是連翻兩魚,便可獲得勝利。

所以六博之道,如何布局,全看個人風格。有人立梟大殺四方,有人牽魚以圖勝利,還有人擅長謀算盤面,以「散」殺「梟」,翻魚致勝。

但是不論如何,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運氣。

就算布局再好,謀算再深,擲骰子時擲不出想要的數字,一切都是白搭。

這也就是所謂「人算不若天算」。

楊熙與劉子駿博弈至夜半時分,總共廝殺五局,僅僅險勝一局,靠的便是連連擲出「梟」采和大數,連接牽魚而勝。

但是余下四局,劉子駿時而立「梟」拼殺,時而聚「散」封路,時而牽魚得籌,果然是謀算精深。同時,他的棋風頗為狠辣,往往付出數枚棋子代價,卻能贏取更多回報。

在兩人骰運相差無幾的情況下,楊熙窮盡智計,但仍抵敵不過,每局都是惜敗。

最後一局,劉子駿立起四梟,三梟佔住高、曲、玄三道,一梟連牽二魚,干淨利落地取得了勝利。他看見楊熙頭上已經見汗,神思也有不屬,便投子笑道︰「延嗣,你的心亂了,今日就下到這里吧。」

楊熙的心當然亂了。

一想到尹墨郡主可能現在正在皇後寢宮之內盜竊玉璽,他便心中一陣陣地恐慌。

若是被人發現,任你是金枝玉葉還是匈奴郡主,都逃不了一個死字。

這種情形之下,他怎麼有心思下棋?

劉子駿看著他的神情,怎麼會不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不由得注視著他的雙眼,沉聲道︰「延嗣,這世上的事情,與下棋都是一樣的。下棋就是為了取得勝利,你太過于執著保護棋子,反而忘記了下棋最重要的便是取勝!只要能夠取勝,犧牲一些棋子,又有什麼不可?」

楊熙當然知道他意不在棋,而是以棋喻人,仍然要勸說他投靠!

是的,他現在確實什麼都做不到,但是至少要確保自己的立場堅定,不要被他說動!

楊熙下定決心,眼觀鼻,鼻觀心,只是一言不發。

劉子駿見他沉默,又說道︰「有人曾經對我說過,時代是在變化的。我越來越覺得,這句話說得很對。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想實現自己的抱負,必須要因時而動,隨勢而變。我與先生之間,是有一些齷齪,但是我們的目標卻是一致的,都是為了大漢的將來,這私人間的齷齪,並非不能開解。你雖然年紀尚輕,但也是我僅見的幾個聰明人之一,為何我與先生之間的和解,不能從你開始呢?」

楊熙眼楮看著六博棋盤中央「方」內的兩尾玉魚,忽然開口道︰「劉大人布局深遠,立梟而待,欲獲全勝,必牽二魚。傳國玉璽乃國之至寶,天子欲得之,可為一魚,但是延嗣不才,卻想請教一下,在下何德何能,竟能被大人當作第二尾‘魚’來對待?」

楊熙也是以棋喻事,卻是精準地抓住了這一連串布置安排的關鍵所在︰今夜的布局如此重要,劉子駿不去關注玉璽的得失,卻一直在變著法子游說自己,絕不可能僅僅是他認為自己是個人才這麼簡單!

其中肯定還有更加重要的原因和目的!

劉子駿愕然,繼而哈哈大笑︰「不愧是我看中的人,不愧是先生教出來的弟子!竟然能夠注意到這一點!」

「不錯!在我的眼中,你的重要性與那玉璽相差無幾!」劉子駿耐人尋味地盯著楊熙,「而你之所以重要,皆是由于你真正的身份!」

這下輪到楊熙吃了一驚︰「我真正的身份?我的身份不就是先生的弟子麼?我還有什麼別的身份?!」

劉子駿呵呵一笑︰「果然,果然!先生竟真的什麼也沒對你說!你以為你真的只是一個被人拋棄的孤兒嗎?錯了!你的身份,這世上也沒幾個人知道,但恰好我是其中之一。」

「但是,」他臉上露出狡黠的表情,「你真的想知道嗎?」

楊熙本就聰慧,怎麼會注意不到,先生在自己身世這件事上,有些事情瞞著自己?

比如有的時候先生會教他一些他並不感興趣的知識,強行讓他記住;也會讓他背誦《星野分輿圖》這種看似莫名其妙,但其中蘊含著絕大秘密的書冊;特別是來到長安之後,更是多次讓他參與朝堂大事,讓他增長見識、快速成長。

但是先生從來沒說,他也便從來不問。

先生讓他快速成長,他便全力以赴學習,兢兢業業為官,生怕自己成長得不夠快,不能滿足先生的期望。

因為他知道,先生一切都是為了他好。

所以此刻劉子駿要揭露他所不知的身世機密,他是听還是不听?

此人心機陰沉,會不會在其中夾雜不盡不實的描述,進而影響自己的判斷?

但是得知自己身份機密的機會太難得了,他又怎麼甘心就此放棄?

正當他猶豫不決之際,突然听見外面啪啪聲響,一個內侍不經通傳便闖進殿來,附在劉子駿的耳邊說了幾句什麼。雖然他聲音很低,但是楊熙耳力頗好,隱約听見「東宮」二字,心中也是悚然一驚。

東宮那可是太皇太後的寢宮!

劉子駿听完傳報,臉色突然陰沉了幾分,他快速站立起來,厲聲對門口兩個羽林衛士喊道︰「你們二人守好楊功曹,切勿有失!」說罷便跟著內侍匆匆沖出殿門而去——

此時已是夜半時分,東宮長信殿內萬籟俱寂,太皇太後早已安歇,連下人僕婦也俱都歇了。

但是卻有一個窈窕身影,從太後寢宮之內一閃而出,向著宮外急奔而去!

「尹墨郡主,這麼晚了,你要到哪里去?」那黑影略過殿前廊橋,突然听見一個沉穩的聲音在橋頭響起。

那個人影全身一震,看向橋頭,只見一個青衣文士正佇立風中,仿佛在欣賞月色。

是大司馬王巨君!

「今日東宮羽林軍撤防大半,我便料到你會從此處出宮,但沒想到你這麼晚才出來,讓我在這里好等。」王巨君皺著眉頭苦笑道。「早知道要等到半夜,我就多穿一點衣服了!」

那人影慢慢回過頭來,一張驚恐的俏臉暴露在月光之下。

果然是尹墨郡主!

她身上穿著一件便于行動的暗色胡服,手中捧著一個黑布包袱,正欲出宮而去。不消說,她手中的包袱內,便是那重于九鼎的天子之寶!

她平素便在太後身邊隨侍,雖然並沒見過那傳國玉璽,但也大致猜到太後會將其藏在何處。但不知為何今日太後心情不佳,比平時晚了一個時辰才安歇,她也只好等待太後歇宿之後,才潛入太後的妝奩房內,從一堆金珠首飾最下層的隔板下,翻出了這方被隱秘收好的玉璽。

她不是沒想到路上會撞見別人,若是遇到內侍,便編造一個理由蒙混過去,若是有人阻攔,她也做好了硬闖逃走甚至痛下殺手的準備。

但是她沒想到,在此等候她的,竟是大司馬王巨君!

別說動手,便連逃跑她都不敢!

因為她最怕的人,便是這個沒人能夠猜透其心思的大司馬!

她在胡地之時,自幼教導她武藝的師父曾是她最怕的人,因為她的師父是一個不管你是不是女子,不管你是不是皇親國戚,只要他所教的武藝你學不會,便降下各種殘酷懲罰的絕世凶人。

但是等到她來到長安城,才發現世上最可怕的人,可能不是自己的師傅,而是這個王巨君!

她之所以從胡地來到大漢,全是因為王巨君一句話,便讓凶殘暴戾的車牙單于將她乖乖送來!太皇太後明明不喜歡她,但只因王巨君希望她能服侍太後,太後竟也沒有表示反對。先皇在時,每當提起此人,也都是一邊帶著厭惡,但又不免顯出尊敬的神色。他偶然來到太後宮中請安,與自己隨便說上幾句話,往往都能說中她的心思,讓她疑神疑鬼,心驚肉跳。

她也有不少秘密,但她總感覺,自己的秘密在王巨君面前,根本就不是秘密!

他似乎什麼都知道。

而今夜在此相候,更加印證了自己的想法。

他是怎麼知道自己要出宮去?他究竟還知道什麼?

似乎看穿了她內心的想法,王巨君突然笑道︰「我還知道你手中拿著的,是大漢的國寶,傳國玉璽!」

他果然知道!他果然什麼都知道!

尹墨郡主看向王巨君的眼神一變再變,終于變得凌厲起來。

王巨君毫無懼色地與她對視,道︰「尹墨郡主用這種眼神看我,難道是想殺我滅口?如果你要這麼做,便是打定主意不想活了!」

是的,不管她是金枝玉葉還是什麼別的身份,如果動手殺害這大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重臣,都難免一死!

尹墨郡主剛剛鼓起的勇氣頓時被全部擊潰,一雙黑眸中泛起霧氣,淚水盈盈欲落︰「那我能怎麼辦?!如果我不把這勞什子拿出東宮,他會被害死的!」

王巨君冷眼看著這嬌美少女的淒楚模樣,譏嘲道︰「你以為這東西拿出宮去,獻給那人,就不會有人死嗎?太皇太後房中少了這東西,第一個便要懷疑是你偷的!」

垂淚的少女眼神中忽然多了一絲決意,她淒然道︰「我要不偷這玉璽,那些人必要將他害死。若偷了玉璽要死,那我死便死吧,也好似在這異國他鄉生受罪過」

王巨君看著面前淒婉欲絕的少女,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問道︰「你是不是喜歡他?」

這句話,王巨君曾經問過另一個人。

在先皇故去的那個晚上,王巨君在宮城之外第一次遇到楊熙之時,也曾經這樣問過他。

但是當時楊熙並沒有給出肯定的回答。

此時此刻,這名為金枝玉葉,實則敵國質子的郡主,淚眼迷離中,卻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孽緣,真是孽緣!」王巨君微嘆一聲,臉上卻漸漸掛上了笑意。

尹墨郡主心中意決,登時再不猶豫,轉身便要繼續向宮外逃去。雖然王巨君是那等可怕,但既然她已決意去死,那便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郡主還請留步!若你將此物放回原處,我可以當做今天之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同時,我也向你保證,可以護佑楊熙不死!」身後傳來王巨君清冷的聲音,讓尹墨郡主頓時又止住了腳步。

「此話當真!?」尹墨郡主本已萬念俱灰,此時突然得到如此許諾,不覺心中陰翳盡散,猛然回過頭來,梨花帶雨的面頰上不覺綻開笑靨。

「我說的話,何時曾有虛言?」

是的,大司馬說出的話,本身便是一種保證!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許諾,與天子的許諾一樣有效!

「為什麼?」尹墨郡主沒有再質疑,但卻又問了一個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呢?

她知道大司馬是太皇太後的佷子,也知道他不想讓天子拿回玉璽的道理,但是只要召集人手,將自己拿下,不也一樣可以將玉璽送還東宮麼?為何他不惜與那位大人物對抗,卻要送給自己這樣一個人情?

「因為還有一個可以兩全的法子,你卻沒有考慮!」王巨君冷言道,「你其實可以將這玉璽交給你的師父雷狼,然後拜托他進宮去救楊熙!然後你們便可以在雷狼的保護之下,一同逃出長安城去!」

尹墨郡主如遭雷亟,頓時僵立當場。

這個王巨君大司馬,難道真的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聖人嗎?他竟然連雷狼是自己的師父,連師父現在就在長安城中,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的,她還有這條路可走。她可以將玉璽交給師父,讓師父帶著自己和楊熙逃出長安城去!

「我倒要問問你,你又為什麼沒選擇這個方法?」王巨君盯著尹墨郡主的背影,似要看穿她的一切。

尹墨郡主沒有回頭,只是自嘲地輕笑道︰「我一個匈奴人,其實應該為了自己的國家打算。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應該借此機會將玉璽偷走,帶回匈奴!烏珠單于得到此物,一定大喜過望,便會庇護于我,甚至胡漢兩家的國運也會因此物而改變!」

「但是這樣一來,天下必將大亂,兩國戰端又要再開。我娘當年之身赴胡,不就是為了天下安定,不再有紛爭嗎?作為她的女兒,我若是成為兩國開戰的禍首,又怎麼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娘親?」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奔回長信殿中去了。

王巨君看著尹墨郡主遠去的背影,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濃,突然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也不枉我在這里吹了半夜的冷風。這樣的年輕小姑娘,果然還是笑著比哭著要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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