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園附近，豪華的大酒店。
二樓最大的包廳，一群服務員魚貫而入，奉上了茶水、干果，及熱氣升騰的糕點。
一群人一路走來，聊到了現在，基本已經落實了一件事情。
施龍燕等人，不再反對電影的拍攝。但是他們希望，在電影拍攝的過程中，對電影的內容，進行有必要的監管。
說白了，就是他們要一項權力，指手畫腳的權利。如果有什麼劇情他們覺得不合適，可以提出整改的意見。
這相當于，在自己的頭上，供一尊太上皇啊。
一般的導演……
咳，沒啥意見，因為他們的頭頂上，有制片人的存在。
制片人在劇組中，就相當于太上皇。
有事沒事，就提意見。
然而以張煌的地位，制片人只是掛名，根本不可能制衡得了他。現在委員會的人，居然要分他的權。
換成另外的大導演，絕對是直接翻臉，沒得商量。
但是張煌居然答應了。
他決定讓步。
這是他二十年來，最大的妥協。
哪怕是幾十年的老朋友，公司的合伙人顧輝，都沒能在電影的事情上讓他退讓，但是今天他決定低頭。
為了這部電影，他打算隱忍。
只為掃清一切阻礙，好好地拍電影。
況且，凡事有弊，自有利。
委員會要了審核權，那麼在電影完成之後，就相當于拿到了他們的權威認證。
有了他們背書，電影完全可以，借用他們的渠道推廣。
不要看委員會，在普通人的印象中，似乎是聲名不響。但是張煌非常清楚，他們的影響力多麼可怕。
要知道，委員會是跨國的存在。
國內是主場，電影的宣傳推廣，張煌相信憑借自己的金字招牌，絕對不會有什麼問題。但是電影到了外國，就需要借助委員會外國成員的影響力幫忙站台。
一些成員在他們國家，也有一定的話語權，可以為電影的推廣，提供很多便利……
這也是張煌，無比重視施龍燕等人態度的原因。如果單純是不相干的人反對，他又何必搭理呢。
殫精竭慮這麼久，總算可以松一口氣。
張煌喝著茶，目光微微一轉，落在了周牧身上，舒暢的心情又多了幾分苦澀滋味。
本來按照他的想法，今天應該是一石三鳥……
但只辦成了一件事。
百般滋味，在心頭涌動，讓他沉默下來。幸運的是，大家的注意力不在他的身上，沒人留意他的心神變幻。
一群人品鑒著，周牧吟誦的那句詩，各種感慨。
哎，這詩句，也有許多人覺得，就算他們琢磨一輩子，恐怕也寫不出來……
嘆服。
所以沒人糾結這事。
大家聊天的爭議點在于……
「那個……周牧，你作的詩，放在電影中，讓張博‘作’出來，這樣合適嗎？」
「是啊，我也覺得，有些不妥。」
「……不符合史實。」
「有一說一，張博的詩才……咳咳，比較一般。」
「對！」
施龍燕等人充滿了顧慮，他們屬于考據派，最看不貫「虛構」、「假設」之類，胡亂編造的事情。
問題是……
周牧「編」得這麼好，並沒有辱沒了張博，相反還給張博增添了光彩。這種情況下，「張冠李戴」，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這樣做，難免有些雙標。
心中的操守，讓他們猶豫不決。
「嗨，這算什麼。」
以卜今為首的專家，卻不以為然。他們是革新派，覺得只要有利于張博文化的推廣，就可以變通行事。
況且這又不是孤例。在劇本最後，就有張博的「自述」，也是周牧的手筆。債多了不愁，計較那麼多干嘛。
「周牧都不介意，把自己的詩文，‘讓’給了張博，我們又瞎操什麼心啊。」卜今微笑道︰「大不了，在宣傳電影的時候，重點感謝他的貢獻，讓大家知道，這是他的功勞。」
「是啊！」
一個頭發銀白，戴著圓框眼鏡，衣服卻收拾干淨整齊，渾身上下散發儒雅氣息的紳士，笑著說道︰「文化的意義，在于傳承的時候，讓大家感受它的魅力，而不是斤斤計較，非要搞清楚來龍去脈。」
「我舉個例子吧。」
老紳士看了周牧一眼，含笑道︰「我先問一聲，大家有誰知道，水點桃花的典故？」
「咦！」
一些人愣了，一些人笑了。
至于周牧，則是連忙端起杯子，低頭喝茶。
老紳士環視，「哈哈，看來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那我就簡單講一下吧，讓不知道的人，有個大概的了解。」
「這水點桃花啊，就是前朝一個皇貴妃，她年輕貌美，又懂得以華服、容妝魅惑君王。據說，她最擅長，以鳳仙花、千紅層，制作染指甲的配方，把指甲染得像水點在桃花上一樣潤澤漂亮。」
老紳士微笑道︰「皇帝看了，十分的喜愛，也讓後宮嬪妃、貴族女子紛紛效仿，風靡天下。」
「呃……」
一些專家學者，不由得面面相覷。
「前朝有這事嗎？」
「哪個皇貴妃？」
「沒印象啊，史料有記載嗎？還是稗官野史、文人筆記之類？」
一些較真的人，讓老紳士說出處。看他們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樣子，另外一群人笑了，十分開懷。
「這個你們就要問周牧了。」
老紳士笑道︰「他在節目中，跟人說了這個‘典故’，好家伙……我老婆，我女兒，連我家的女佣人，都在研究怎麼拿鳳仙花染指甲，還歸納、總結了十幾個配方。」
「她們染好了指甲，還經常來問我，這究竟是不是傳說中的水點桃花……這讓我很為難。」
老紳士故作苦惱道︰「畢竟我翻看了前朝所有宮廷文史檔案資料，都沒有類似的記載。」
「我還怕是自己看漏了，還向國史館的老朋友請教了一番，他們也模不著頭腦，同樣不敢確定，紛紛回去翻書……」
老紳士笑道︰「半個月，我們足足研究了半個月，最終可以確定，不管是正史，還是野史，包括文人筆記、雜記，從來沒有什麼水點桃花的記錄。甚至于連水點桃花這個詞匯，也找不到出處。」
「所以我們得到了一個結論！」
老紳士再次看向周牧，一臉和煦的笑容，「周小友，你知道我們的結論是什麼嗎？」
「咳！」
周牧低頭懺悔，「我不該信口開河，胡亂瞎編。」
「哈哈！」
一陣歡暢笑聲，在大廳中響起。
「我們的結論是……明星的影響力，真是讓人吃驚。」
老紳士感嘆道︰「你隨口捏造一個典故，就讓許多人信以為真，其中不乏有一些學者。」
「他們引經據典，或是借著這個典故，批判古代帝王、貴族的昏庸、奢靡。或是幫你補全這個典故，再寫到自己的文章里，以彰顯自己的‘博學多才’。」
老紳士笑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典故的真假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它已經引發了風潮，讓許多人卷入其中。」
「真的假的？」
「有這麼夸張嗎？」
一些人學者驚愕，有點難以置信。
一個頗有權威的老專家開口了，他奉勸起來，「你們不要總是呆在象牙塔里做學問，多關注一下民生、社會。」
「還有就是，你們也不要覺得，這事是周牧胡謅，誤導了大眾。你們應該透過這個現象，探尋事件的本質。」
老專家慢聲道︰「這些年來，總有許多人在抱怨，學問不好做，年輕人不願意做學問，覺得這事枯燥乏味，沒有動力。普通大眾也是，對經典學問沒興趣，不關注大家的研究……」
「事實證明，這只是我們的錯覺。實際上，不管是年輕人，還是普羅大眾，從來沒有放棄對于知識的追求……」
老專家認真道︰「我不知道你們，反正這段時間來，我發現不少人興致勃勃，向我請教古代宮廷的一些秘聞、趣事。」
「比如說，古代的皇後、貴妃，是怎麼化妝的，有沒有跟現代類似的護膚品？」
老專家輕笑道︰「當然有啊，胭脂、珠粉、皂角……比比皆是。」
「哪怕我講的比較枯燥，不是很風趣幽默，但是那些人也听得津津有味。在講述的時候，我可以隨意展開，挾帶一些私貨，告訴她們這些化妝品、護膚品，與國力息息相關。」
「當國力昌盛的時候，供應給皇宮的東西，基本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貢品。一旦王朝不穩，貢品供應鏈斷了，哪怕貴為皇帝，也很難維持驕奢婬逸的生活。」
「還有皇後貴妃，敷臉的大珍珠、鳳冠中的裝飾，在盛世之時，基本是名貴東珠、珍稀的翠鳥羽毛。如果國力衰落，東珠、翠翎就沒有了，只能用普通珠子、羽毛。」
「我不知道，她們听進了多少，但是有了大概的印象，總比什麼都不知道強，對不對？」
老專家嘆道︰「最近發生的事情，讓我明悟了，這就是現代流行的力量。傳統的學問，不應該保守、一成不變，我們要學習，跟現代的潮流結合起來，才可以把文化，更好的傳承下去。」
「如果一味的因循守舊，抱殘守缺……」
老專家左右環視，意味深長道︰「遲早會被社會淘汰。」
「是啊。」
卜今頗有感觸，「經常有人提出，要保護傳統文化。听到保護兩字，我第一反應就是……傳統文化要瀕臨失傳了嗎，已經到了需要保護的階段……」
「文化是要交流的，不僅是人與人交流，還有古與今的交融。」
「改變，並不意味著，舍棄了本質。文化的內核，從來不會更改，只不過換了個形式存在……」
「周牧的廣告片，你們看了吧？那就是現成的事例呀，傳統與現代完美的融合，頓時引發了轟動。」
「這值得我們學習。」
「這電影，就是一個新嘗試……」
一群專家、學者，紛紛發表了自己的見解。十句有八句，與周牧相關，好像是在拐著彎子在夸獎。
反正周牧听紅了臉，連連擺手、謙虛搖頭。
早茶喝到了下午，如果不是一些人有事要走，恐怕要喝到晚上。
不管怎麼說，經過了熱鬧的探討，交心似的交流，大家終于統一了思想，齊心協力把電影做好，讓張博文化流傳更廣，再上新台階。
「謝謝，謝謝大家……」
張煌十分激動，逐一送走了各個學者。
慢慢地，包廳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周牧。
兩人對視，張煌沉默了。
好一會兒，周牧微笑，率先道︰「張導，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要跟我說？」
「你今天……表現非常好，出乎意料。」
張煌字斟句酌，誠懇道︰「如果不是你，事情也不會這麼順利。你幫我大忙了，非常感謝。」
「分內之事，不用客氣。」
周牧笑了笑，轉移了話題，「張導，如果你沒別的事，那麼我就回浮園學習了……」
「等下。」
張煌伸手把周牧叫住，他猶豫了下，才開口道︰「周牧，你主演的都市傳說2，是不是快上映了？」
「嗯？」
周牧一笑，「張導，你這麼忙，還關注這種小事啊。」
「這可不是小事，余念執導的電影，在元旦上映，廣告、宣傳片已經滿天飛，我怎麼可能忽略過去。」
張煌表情和善，「周牧，你學了大半個月，基本掌握了古代的各種禮儀，沒必要再學下去了。」
「我給你放幾天假……」
他笑道︰「這部系列片，對你來說，應該蠻重要的，你可以先回公司，跟著宣傳電影。等傳記片，正式開機了，再叫你過來。」
「啊，謝謝張導。」
周牧很開心，「說實話，我這幾天真猶豫著，要不要向你請假呢，沒想到你這麼通情達理。」
「哈哈！」
張煌笑道︰「這是給你的獎勵！」
「那我愧受了，卻之不恭。」
又客套了片刻，周牧順勢站了起來，在辭別之時，他再次問道︰「張導，還有什麼吩咐嗎？」
「一路平安，祝你主演的電影，票房大賣！」
張煌微笑搖頭。
「……謝謝。張導，再見！」
周牧揮了揮手，轉身離開了茶室，在走出門口的瞬間，他臉的笑容消失無蹤，眼神多了幾分困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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