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請君听我奏一曲

像天底下所有不喜歡近身相搏的修士一樣,琴師李真走的音律之道,自然走的不是剛烈勇猛的路數,所以她看起來極為恬靜的半蹲行禮,實際上是借著起身的動作,雙足在地面上用力一點,整個人以極快的速度向後方掠去。

青色長袖翩翩若蝶,飛舞在空中獵獵作響。

李真的臉上清冷如水,眸眼肅然澄靜的望著前方,她左手托于琴底,右手輕柔而果斷的在琴弦上推了出去。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每臨大事寧神斂氣那是非常優秀的品質。只是即便古遠池和馬邗暗自戒備提防已久,看似從容不迫早有準備,實際上兩人對于以琴入道的對手,也都是第一次遇到,除了想當然的用布條把耳朵捂起來外,實在也沒有什麼提前的應對準備。

原本以為偷襲必然會是欺身向前然後驟然發難,所以當兩人望見李真借著行禮之機向後飛掠出去的時候,俱都呆楞了一下。直到李真的身體在空中像飛鳥一般劃過相當長的一段距離之後,兩人才陡然之間醒悟過來。

古遠池輕舒了口氣,身為陣師自然也對拉開距離有著近乎狂熱的執著。相比起強大的念力,肉身的孱弱自然是他最薄弱的地方,如果可以,他永遠不希望面對面的看清楚敵人的面目。

倒是馬邗狠狠的吐了口唾沫,趁著撥劍的功夫罵了句妖婦,劍未出鞘身形已動,跟著撲向前去。

「錚」的一道琴聲在院落中驟然落下。它不是單一的某個聲調,而是各種音階揉合在一起,顯得極為雄渾駁雜,低沉轟鳴者有若百川奔騰入海一去不回,高亢清越者又像刀劍斧鉞爭鳴直入雲霄。

琴音並不如何響亮,甚至于出了身前身後直徑丈許的範圍,便只能見到李真撫琴的動作,卻听不見任何的聲音。而所有那些不想听卻不得不听到琴聲的人,才真真切切的體會到其中蘊含的力量是如何的狂暴與恐怖。

古遠池面色發白,他听著那道似微弱又似浩蕩的琴音在耳畔,在識海之內,在天地之間猛的響起,感受到體內那些高速運轉的靈力連綿不斷,如絲如線如弦,然後隨著李真剛才的素手一推,像是急切的要和那道混雜的琴音和鳴一般,陡然之間急速的顫抖起來。

那一瞬間古遠池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也化作了立于天地間的一架古琴,體內無數根經脈但凡有靈氣穿行,便是無數根或粗或細的琴弦,它們不受自己控制的跳動著,歡快的振鳴著,迫切著想要發出最為動人的音符。古遠池這才醒覺自己事先把耳朵塞起來當真也只是個笑話。

古遠池相信自己體內的無數道琴弦只是自己的臆想,或者說是琴音在自己識海中投影的具現。無論那些琴弦如何跳動如何撫弄,都不會當真發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聲響。

只是古遠池分明又听著自己的識海之中,無數道琴音經由各處經脈,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那些聲音高低粗細各不相同,如洪水,如烈焰,如驚濤,如浮雲,如風起,如劍嘯,只是這些特質完全不同的聲響,奔涌著,雀躍著,嘶號著,最終竟然如同無數條蜿蜒溪流匯聚成一條波瀾壯闊的江河一般,在識海之中進行完美的融合,然後……

然後歸于一陣難以言喻的寂靜,猶如幽潭水底,猶如蒼穹之外,猶如世界之初時的混沌蒙昧。

大象無形,大音希聲!

古遠池的眉頭驟然一緊,臉色陡然之間變得像白雪般蒼白,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烈痛楚,從他的識海之中突然涌現,像是一把利劍從地下緩緩升起,由下而上一點一點的把他的身體切成兩半。

來自于身體本源深處的痛楚,遠非常人可以忍受。古遠池眼前頓覺一黑,雙腿更是疲軟到險些跌倒,他半蹲在地,強行咽下一口鮮血,勉強伸出一只手撐住地面,保持住身體的平衡。

卻見李真明艷如花的臉上,嘴角噙著一絲淡淡笑意,就這樣好整不暇的懸浮在半空之上,仿若呈現在她面前的,並不是一場要緊的戰斗,而是在某個春日午後愜意出游時的即興彈奏。她右手輕輕按在琴弦之上,五根青蔥般的手指來回順次劃過琴弦,輪指之下又是一陣疾風驟雨般的琴音響起。

古遠池的臉色頓時由白轉紅,轉瞬又變成鐵青一片。他只覺得自己體內的所有經脈都跟隨著李真手中的古琴,瘋狂的顫動起來,並且可以感受到的幅度越來越大,越來越猛烈。那些從外界灌入體內的靈氣早已失了秩序,瘋狂的向著四處橫沖直撞,更是淤積在幾個關鍵竅穴處,鼓脹到了極為夸張的程度。

古遠池再也強忍不住,「噗」的一聲噴出一口心頭血,此刻他滿面猙獰扭曲尤如惡鬼附身,頭發已經盡數被汗水打濕,眸眼中更是血紅一片,死死的盯著前方那個衣著樸素而神情妖異的女子。就在別人以為他或要孤注一擲撲上前去的時候,卻見他默下頭去重重嘆了口氣,竟是默運玄功,主動散去了幾條主要經脈中強行運轉的靈氣。

這樣的舉動看起來頗為屈辱,無異于雙手抱頭放棄抵抗直接宣告自己的臣服。對于世家出身將尊嚴看得比生命還重的古遠池來說這是一件非常困難的選擇。

雖然自小頗受家族重視,但一向律己甚嚴,早早出來歷練的古遠池行事作風向來頗為剽悍血勇。只是縱然他心志堅毅果敢,也能判斷得出若是再如此硬撐下去,真要落得個經脈寸斷暴體而亡的下場。所以他並沒有選擇去做徒勞無功的努力,而是果斷的將剛剛匯聚的一身靈氣散去,只是嘗試著在右手經脈竅穴處暗地保留了極為稀少的一部分。

果然散去靈力之後,無論是識海深處,還是經脈竅穴,原先靈力震蕩帶來的苦痛立時便消減了大半。此刻古遠池哪還支撐得住自己的身體,險些便要雙膝跪倒,只是頭可斷,血可流,跪是萬萬不能的。古遠池情急之下索性身子向前一滑,毫無形象的趴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呼吸著新鮮空氣。

半空中的李真嘴角微翹,也不知道是贊揚識時務者為俊杰,還是嘲諷這最後的一絲倔強,又或是提前準備慶祝勝利的到來。

雖然古遠池趴在地上的姿勢狼狽得像條不能翻身的死魚,但就在剛才這極為短暫的瞬間,這條死魚想明白了要破開李真的琴聲只有三種可能︰第一種是你的出手夠快,當李真正要撫琴的時候,便化身為電,搶在李真出手或者琴音大作之前,打斷李真的動作,並且如驚濤拍岸般用一招快似一招的搶攻徹底打亂李真的準備。

第二種是你的出手夠穩,需要你的念力足夠強大,無論李真的琴音如何變幻,都能夠很好的控制自己的經絡走向和靈力的疏通,時刻保持識海清明,不為所擾,不為所惑。

至于第三種,就是你的出手夠準。這可是關乎到境界高低,說更玄乎一點,就是涉及對道意的理解了。若能用意念隨意一看,便能看破李真的琴意,看到那些音符操縱靈氣流轉的軌跡,看到曲譜中那些飽含道意的墨漬,將那些不可言喻的玄妙盡數化為可以觀賞,可以言說,可以相和,可以破除……看到了,自然而然也就走出來了。

首先排除的是第一種可能,因為從李真飄然後掠開始,自己和馬邗便已經失去了先手搶攻的機會,不僅如此,反而是被李真痛打落水狗一般按在地上一趟趟的摩擦。當然古遠池心里明白就算是自己突起搶先發難,以李真此刻表現出來的實力,只怕也難以就此壓制住李真,好不到哪兒去。

至于為什麼首先排除的是第一種可能,是因為第三種可能,真的只是可能而已,古遠池壓根就沒有考慮過它的真實存在與否。

這樣的人肯定會有,比如傳說中那些一法通萬法通的天才,比如在琴之一道上超越或者比肩李真的高手,又比如元嬰之上境界遠超于她的修行者,這些人自然可以一眼堪破,或者單純憑借蠻力施施然的破局而出。

然而對于現時的自己和馬邗來說,這第三種方法最為簡單最為直接,也最為不可能做到。

所以,也只余下出手夠穩這第二種可能還存有一絲希望。盡管听起來有若火中取栗十分艱難,但自己雖受重創,但靠著極其小心的籌劃,尚能勉強出手一次,若是能和隊友好生配合得好,這一擊得手的機會雖小,但也不見得絲毫沒有。

除了極其少數偏于單打獨斗的異類外,陣師最大的價值更多的體現在對全局把控上,如何最大限度的壓制對手,為隊友創造機會乃是身為陣師的看家本領。這里面涉及到的對天地靈氣的敏銳體察,對瞬息萬變局勢的敏銳判斷,對不同陣法的掌握施為等等方面。作為古家重點培養的陣師,古遠池自然是這些方面的個中翹楚,他在嘗試穩住僅存那些紊亂到近乎狂暴的靈氣的同時,眼楮余光還不忘飛快的打量了下場面內的局勢。

然而,一瞥之下的古遠池,一顆心又瞬間落回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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