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你敢掛我就敢畫

清風觀看起來只是南唐境內最南端的一所普普通通的道觀,即便是在南疆也是聲名不顯,甚少為人所知。實際上在呈放于玄妙觀主殿的道門玉典上,它的排名並不見得十分靠後,憑的就是那方供奉在三清道尊面前配享了千余年煙火的簽筒。

因為時間過于久遠,即便是清風觀的觀志,對于這方簽筒由來的記錄也早就語焉不詳,也壓根不記得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供奉在三清道尊的神像前。其形拙笨,其色黯墨,外人望去便只當是受了多年煙燻火燎,觀里疏于擦洗之下才會有這等成色。幾次觀里走了毛賊,模走了些不甚值錢的物件,卻是誰都沒有想起往這香燭案上擺著的簽筒望上一眼。

只是即便在整個道門之中,這等關乎氣機造化的家伙,雖然比不上那些通天造化之能的寶物,卻也算是十分難得。

更不要說歷經千年溫養,這方簽筒早與清風觀的氣運牽連在了一起。

所以此回異變,不要說簽筒上氣運全消,連帶著整座道觀的運勢都去掉了十之三四。

痛哉悲哉。

倒底是什麼樣的大人物,連算都不可算?!

許謐道長自然不可能知道這幕後真相,只當自己命苦撞上了什麼了不得的硬茬子,觸怒了天威這才落得此般下場。卻不知道這一人一劍兩個始作俑者此刻正在狼狽為奸的盤算,規劃打家劫舍去發家致富的大好藍圖。

倒是那個埋頭猛畫的火工道人小心翼翼的抬起筆來,一臉的匪夷所思,許謐的卜卦手段他自然是知曉的,可真要說什麼天選之子不可窺伺,也實在太過于離譜,自己連當街刺殺都安排了,到現在不還好好坐著,何曾有半分天雷落下?

倒是詳密的刺殺最後功虧一簣,聯想到許謐的話語,心里終究又有些狐疑。自己將那把妖劍送出,算是為無意中參與了那日不光彩的行徑告罪賠禮,原本還有些肉疼,如今看來若那小子當真有大氣運,倒也不失為一個劃算的選擇。

年紀大了,見得多了,便也開始越來越相信氣數命理這些事兒。

「虧好那個刺客失手啊。」火工道人又埋下頭繼續未完的畫作,也不知道這話里面透著的到底是慶幸的感慨,還是譏誚的余味。大概是自己也覺得這意味不明的語氣容易被人誤解,待得勾完手頭幾筆,復又抬起頭來,一臉苦悶的道,「那事兒真不是我干的,我知道了還特意跑去勸了下,那個殺千刀的不听又能咋辦。」

見許謐久不言語,只是來回翻弄那些畫稿,火工道人沉默了半晌,終于還是忍不住道,「你這是不相信我?」

「這話從布封嘴里說出來,听著就沒那麼可信了啊。」許謐干笑了兩聲,把手中的畫稿放下,又探過身子去拿另外一張。

火工道人埋著頭,眼中閃過一道寒芒,殺意初起,瞬間便又融化在爐火跳躍的光影中。他手中的畫筆轉折向下,勾勒出了一道衣服的紋理,這才微有些自嘲的笑道,「好你個老牛鼻子,我還在好奇你怎麼不打探我的來歷,原來是早已知曉了。」

畫師布封,毒師盧也,琴師李真。

時光流逝,現今一代的年輕人大概不怎麼會記起這三個人的名字。想當年,這三位可都是江湖上名噪一時的人物。

三人出生低微,早先布封不過一個替人抄書畫畫求活的窮書生,盧也是藥鋪里的學徒伙計,李真只是青樓館里的琴伎。三人從末技悟道,練得一身奇門絕學,只是大概是在市井中掙扎求活時受夠了人間冷眼,以至于性子偏激睚眥必報,手段陰狠毒辣,但凡觸怒于他們的人多半沒有什麼好下場。

當年雲台宗的一個頗受寵愛的外門弟子,只因辱罵了李真幾句,便被三人廢了修為,挑了手筋腳筋,又被毒啞了嗓子弄聾了耳朵,扔在街面上哀嚎了幾日,後又被三人拖回來剝皮拆骨,靠著毒師盧也的丹藥,硬是折磨到不見人形方才斷氣。

雲台宗上下鎮怒,掌門紫炎真人親手下了誅殺令。只是這三人狡詐如狐,先是暫避鋒芒,然後憑著些旁門手段設下埋伏,反倒讓雲台宗又折損了些人手。只氣得紫炎真人怒火沖天,全宗精英盡出,也莫可奈何,最後以三人遠遁北地不了了之。

江湖中每每說起三人,也都是畏得多,敬得少。

這三人雖然不受世人待見,倒是彼此十分投緣,遇到之後相見恨晚,索性義結金蘭同聲共氣,在北地一個叫采霞谷的地方搶了一處隱修小門派的山門,搬到一起居住,從此絕少出沒于江湖。

倒是山門口那塊刻有「擅入者死」四個大字的石碑,和谷外道旁的累累白骨,還能讓過路者偶爾感受到這「采霞三師」久已不現江湖的狠厲手段。

三人之中,又尤以畫師布封性情最為孤僻暴戾。

想著這些將近一甲子前的人物不知何故突然又踏足江湖,只怕又要掀起一陣腥風血雨,許謐唱了聲道號,感慨道,「老道當年雲游四方,倒也多听得畫師布封之名,卻是無緣得見。哪曉得都到老朽之年了,竟然還能在此地遇著,幸甚幸甚。只是當真不曉得畫師竟然和北齊還有著關連。」

「布某的名聲自個兒知道,老道長這幸甚二字可是休要再提了,剛才那聲殺千刀的可還言猶在耳呢。」布封繼續埋頭作畫,一邊低聲笑了兩聲,像是譏誚這老道士言不由衷,一邊說道,「年紀大了,脾氣收了好多嘍。再說布某向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我和南院有那麼點香火情,不過這當街刺殺一事確實不是我主持,只是自己未免有抱著看熱鬧的心態樂見其成,所以事後我便宰了那個刺客,把他的佩劍奉上賠罪,也算極公平極有誠意了吧。」

殺人滅口之事竟也能說成如此公平正義,許謐听著不由得啞然失笑,轉念想到以布封的性子,只怕倒也不是刻意為之的巧言詭辯,大概以他偏執的性子,多半是當真如此以為。

倒是那把佩劍瞅著有些名堂,能夠毫不吝惜的轉手送出,只怕一般人也做不到如此豁達,這畫師布封口里的公平誠意,委實也是有上那麼一些。

「罷了罷了,你再畫上幾幅,老道與你也算兩清了。」許謐想著自己當真是一時氣昏了頭,這才在半道上將布封堵回作畫。此時想著畫師布封的赫赫凶名,心里也不禁有些微微打鼓,想著與這等凶徒做交易,也得適可而止,莫要克扣過了頭,到時候一拍兩散反倒不好收場。

更何況這「采霞三師」甚少單獨行動。畫師既在此地,只怕毒師和琴師也在不遠。

布封眼角瞥見許謐神色微變,知道他在忌憚什麼,只作未見,邊畫邊道,「這些年借宿在此,蒙你收留送照,這些畫可是還你人情的。」

「可一碼歸一碼,莫要拿那簽筒說事。」布馮眼角微眯,淡然道,「我做事最講公平,你自己想探人底子,又與我何干。要是放在十年前,你以這般理由堵我回來,可非得翻臉不成。」

許謐道長眼見這畫都畫了,何必要在這些細枝末節上糾結什麼,不由得連聲附和稱是。倒是眼見著這最後幾張畫稿原是要上主殿兩側壁掛的,畫得倒是氣勢恢宏栩栩如生,只是畫上的道人明明自己從未見過,卻不知道為何越看越覺熟悉,思忖片刻之後,不由得驚道,「你畫這小子作甚。」

布封聞言也是吃得一驚,連忙仔細打量一番,見後面那些畫像上的道人臉面機靈中透著憊懶,此刻被許謐點醒,再看時便覺得越發像江離,不由得惱道,「若不是你在這兒聒噪,讓我分心走神,又怎會出錯。」

許謐只是冷笑道,「你自己不服氣,想做些小手腳壞人氣運,如今倒裝起糊涂怪起我來了,這就是你說的最講道理?」

布封見自己的小心思連同陰私手段被許謐道長說破,不免有些惱羞成怒,只是他模不清這位老道長的底細,更兼著心底有些不知何來的忌憚,終究還是忍了下來,服軟道,「那我與你重新畫上幾幅便是。」

許謐閉眼運指如飛,一套繁復的指決在掌間翻騰變幻,片刻之後才放下來,撫須思索道,「無妨,你接著畫便是,莫說你想壞他氣運,偏巧我也想看看他氣運是否當真如此盈滿。」

畫師布封,畫人畫魂,生死一念。

布封自然沒有傳說中畫生畫死,可把人魂魄盡數畫下的能耐,但好歹長期浸婬此道也頗有幾分本事。若是今日這些生魂畫像當真供奉在三清殿中,日夜受信眾香火供奉,德不配位強受饗食,長久以往氣運必受其損。

如此手段見不得光,倒是與南疆夷族的某些巫蠱之術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許謐思索著剛才自己推算的結果,臉上露出一絲奇怪的神色,沉聲道,「只要你敢畫,我就敢掛。」

「只要你敢掛,我就敢畫。」

畫師布封順口接道,語調凶狠面色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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