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朝聞道夕死可矣

江離挾風雷之勢的一拳徑直揮出,順勢眼中余光掃到綠芝蜷伏在血泊中一動不動,發絲披散下來遮住了臉面,一時也看不真切具體的情形,好在還能看見低伏身子有著極為微弱的起伏,這才略略放心。

盡管沒有兵刃在手,江離空手轟然一拳打出,衣袖帶風而起獵獵作響,極具聲勢,席卷著周遭靈力以極快的速度流轉起來,在奔雷般浩蕩前行的拳頭前形成了團團白色氣旋,彼此交互層疊將一道犀利充沛的劍意極為陰險的裹藏在其中。他出拳的時機把握的很是機敏,看似倉促,實則和地面上那道返折向上斜撩向上的飛劍配合得天衣無縫。

被飛劍擊撞在細劍之上的錚錚脆響聲嚇到,又被突然飛掠而至的身影驚到,周圍原本呆愕的人群經歷了極為詭異的安靜,這才終于將壓抑在心頭的驚恐瞬間爆發出來,也不知道是誰先發出了一聲極為尖銳的驚叫,整個人群像是潰壩後的湖水向四邊慌亂的鋪陳開去,尖叫著推搡著奔跑著,人潮亂涌之中踩丟了繡鞋,扯爛了衣袍,掀翻了攤子,盡管留下了滿地狼籍,但總算在極短的時間內讓出一片空地來。

在第一時間就趴伏在地的李凝靜,像在波濤翻騰的怒江中獨自矗立潮頭的小小礁石,任潮來潮去漫江沸騰,卻自巋然不動,用自己瘦小的身子死死護住生死未卜的大丫環。他天青色的衣裳上浸染了大丫環的鮮血,此刻又多了好幾道沾滿泥濘的腳印,也不知道是被哪條在亡命逃竄的腿撞中,面頰上頓時留下了好幾處瘀青,更是腫起了好大一塊,怎麼看都有些淒慘。

只是李凝靜根本感知不到身體在沖撞過後疼痛,沒有露出丁點兒驚惶或者害怕的神色,而是表現出了與這個年紀極不相符的冷靜,他一邊用身體護著綠芝,一邊用充滿憤怒的眼神死死的盯著前方,在由拳風和劍氣組成的迷霧中尋找那道灰色的身影。

如果眼神可以化劍,只怕此刻的李凝靜會毫不猶豫的摳出自己的眼珠子,然後毫不憐惜的狠狠的擲在那位手執細劍的劍客身上。

瘦削劍客听著周邊突然喧鬧又突然安靜下來的世界,眼楮余光感受到因突然空曠而更顯得刺目的陽光,他微微皺了皺眉,隨即臉上露出極為憎惡的表情。

作為樓里面最為陰狠的一把劍,只有插在敵人的心髒處或者喉嚨里,才是它最應該也是最為安全的去處。所以,當劍離開了黑暗的遮蔽,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廣天化日之下時,便像積雪陳冰陡然置于烈陽之下,便是他最為虛弱最為不喜最為憤怒的時刻。

于是他的眼神更為嗜血狂暴,也更為凜冽冷酷。

面對著江離拳打腳踢死活要趁亂打死老師傅的招法,瘦削的劍客眉頭皺得更為緊蹙,他終于發現這看似市井波皮無賴之間胡沖亂打的招數,實則頗具章法套路,更是和那柄專往陰損處用功的飛劍契合得十分周到,竟讓他一時之間無法擺月兌江離的近身糾纏,只能夠不斷的騰挪閃避,甚至連手中那柄細劍都有些不能圓轉如意。

瘦削劍客暗自心驚,心想這位突然而至的少年不知道究竟是何來歷,和城主府又有何關聯。這拳腳功夫和馭劍手法也不知道師承何處,分開看時也不見得有多神奇,偏偏合在一處卻爆發出極為強悍的戰力來。

世人對劍仙一脈的了解多半都還停留在強大的念力和脆弱的身體上。修習飛劍是一個極為漫長且充滿了凶險的過程,莫說那些所謂契合劍道的天賦資質本就虛無飄渺,很多靈根卓絕的絕頂天才,因為得不到劍道的認可不能煉成本命飛劍,徒自慨嘆之下也只能改修別法。只說那些劍師入門的成長道路,也遠非想象中的一片坦途,過于凝煉念力開闢識海卻不重體術,使得肉身孱弱不能與同階修士力搏,一旦被人近身,便算是有天大本事,也極容易被人反制。所以在真正成為大劍仙之前,近乎所有擅使飛劍的劍師不到迫不得已,絕不願意和人貼身相斗,拳腳相加。

只是對這位自黑暗而來慣于一出劍便分生死的劍客,修習功法也極偏頗,對于筋骨肉身的磨礪修煉向來也極為不屑。

刺殺是一門技術,卻少有人把它當作是一門藝術。

你來我往的較力互毆,終究太過于粗鄙,與那些未開心智的野獸互咬又有何異,就算勝了又能怎麼樣,絲毫沒有黑暗世界里獨有的美感。

可是此刻被一名劍師欺近身旁,像最為粘滑的濕泥貼在身上甩之不月兌,瘦削的劍客心中不禁浮現出極為荒謬的感覺。此刻見得江離拳腳相加打得越發風生水起,更是絲毫不敢大意,一手細劍迅捷如電般的刺出,一邊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勉力躲閃那些隱有風雷之聲的拳腳,他知曉以自己的脆弱身板,若是當真挨上一拳半腳,只怕多半就要折損在這兒。只是就算他憑借著極為機敏的身法一退再退,也總有退無可退的時候,不得已時的抬手格擋拳拳相對雖然不至于受傷,但那些不斷加重的疼痛卻早已經深入了骨髓。

瘦削劍客倒吸了一口冷氣,經由月復胸的積蓄陡然吐氣出聲猶如春雷綻放,他的眼楮猛的眯起,將牆面各處折射的刺目光亮盡數擋在了眼簾之外,這讓慣于行走于黑暗世界的他覺得略略心安,整個身子如一條水蛇般的扭曲,讓背貼牆面本已無處可退的他,隨即以一個詭異無比的姿勢從江離身邊滑月兌交錯而過,他沒有第一時間選擇轉身殺江離個措手不及,而是又接著如秋風送落葉般極速的向前飄去。

前方李凝靜充滿憤怒的眼眸中,兩點星光陡然亮起,隨即熊熊燃燒起來。

江離志在必得的一拳打空,伴隨著轟然一聲,敦實的牆面明顯的凹進去一大塊,幾塊青磚應聲而碎,石屑混著泥土沙塵揚起一蓬煙幕,向著四方各處蓬勃迸發。拍馬趕到的無光小劍又狠狠的把牆面犁了一遍,也不知是不是為了宣泄心中的憋悶,在牆面上留下的劍痕顯得極為寬深,連同釘在牆上的長豎招牌也一並從中劃斷。

江離驀然轉身,望見飄然向前的灰色背影,心陡然冷了下去。

瘦削劍客面露獰笑,竟是一改之前單手持劍的風格,左手反抓在前,右手錯握于後,雙手緊緊握住了手中的長劍,剛剛如秋葉飄零般舒展開的身體陡然緊繃,就像一張拉開的弓弦被猛的釋開,瞬間暴發出強大的氣勢勝過之前何止數倍,整個身形更是如閃電般疾射向前,手中細劍有若蛇吻輕顫,極其溫柔卻又極為果決的挾著呼嘯之音,直取李凝靜抬頭仰起的喉嚨。

被這凌人殺意所懾的李凝靜,並沒有在這突如其來的驚惶失措中徹底迷失從而失去戰意,而是奮力的端坐起來,極為憤怒的向前方伸出手去,似乎心底最後的倔強,讓他就算是死也要竭力觸踫到此人的衣袂。

人生總有太多執念,然而多數卻並沒有太多實質性的意義。

瘦削劍客心里想著,臉上露出了譏誚而又殘忍至極的微笑。眼看著長劍便要挑破面前少年的喉管,想著今日之戰雖然過程曲折離奇,卻終究在一波三折之後圓滿落幕。像是舞台上最華麗的戲劇,黑暗中最嬌艷的花兒,浪漫的結局總要有艱澀的歷程烘托,才會顯得格外的美艷動人。

如此這般,方能稱得上藝術。

瘦削劍客的笑意陡然凝滯。

李凝靜高舉的衣袖中,一點螢綠色的光亮悄然浮現,在正午白茫一片的陽光背景下並不引人矚目。只是當它跌跌撞撞的自少年衣袖中搖曳而出,又悄無聲息的順著他的指向,極為艱難而又極為堅忍的向前方飛去,點向瘦削劍客的咽喉時,便沒有人再敢無視它的存在。

那線螢綠色的光芒仿若一個蹣跚學步的嬰兒,搖搖晃晃一步三顛,就那麼極短的一段距離,都有好幾次險些就此跌落在地,好在又奮力掙扎著及時回到原本的路線上。李凝靜瞪大了眼望著自己微微翹動的指尖,仿似那里有根無形的絲線牽連著流螢飛劍歡快前行,盡管那根肉眼不可見的絲線時斷時續,是如此的不穩定,但他的眼眸之中頓時泛出無可言喻的歡愉雀躍。

這是他在修習劍道的征途上,第一次的馭劍成功。盡管母親大人的本命飛劍自有靈識本就能飛行自如,但想要建立起識海和飛劍的聯系,讓它隨心而起隨念而動,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幾日李凝靜每日都要試上成百上千遍,可管你如何賣力,那柄流螢飛劍就是不為所動,不由得心喪若死,每日懨懨不樂茶飯不思的,小臉蛋都清瘦了幾分。

董如偷眼瞧見,終究還是心下不舍,少不了和流螢飛劍叨叨幾句,就算當真不是劍仙的料,你就不能裝裝樣子走走場子,哄哄小孩子開心嘛。

小飛劍不能言語,嫌董如嗦,索性裝睡裝死。倒也讓董如毫無辦法。

然而現時現刻,對于一個將成為劍仙作為自己畢生夢想的少年,還有什麼比親眼看到自己施展出的馭劍破空來得更為震驚,更為得意,更為欣喜若狂。這份突然而至的幸福感如此濃烈,以至于他忘了呼吸,忘了時間,忘了眼眸中倒映出來的劍尖正以極快的速度撲面而來。

朝聞道,夕死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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