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松鶴年

作者︰漢斯咖啡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眾人攀談正歡,忽從殿外走來一條綽約身影。其人一臉古怪微妙,直與周遭喜意洋洋倍顯格格不入。

「是誰把她也給喚到這里來的?」

邢懋言神色稍異,待出來人正是楚夕若後,心下不免暗生不悅。

「邢師兄莫要動氣,這其實是小弟的意思。」白大有以手騷頭,訥訥辯解道︰「我是覺今天既是師父的好日子,咱們要隨隨便便只把客人冷落在一旁終究不好。教她一同來沾沾喜氣……無論怎的總歸是個待客之道。」

仇以寧眉頭微皺,最終竟點點頭,好似頗以為然道︰「白師哥謀慮深遠,若非如此,豈不是要教天下英雄說本教小肚雞腸,實在毫無容人之量?」

邢懋言依舊是一副無精打采,懶得再為此事糾結。而與此同時,楚夕若也已徐徐走到近前,雙方彼此照面,一時難免甚是尷尬。

「是楚姑娘來了,快請坐!請坐!」

白大有滿臉通紅,忙延請少女落座。楚夕若拱手致謝,卻只前行數步,獨自來到一旁稍遠處站定下來。

「今天明明是本教大喜的日子,可惜卻唯獨少了教主和少卿小子他們爺倆!」

慧能哈哈大笑,繼續大咧咧道︰「依著大和尚的意思嘛……教主武功高強,咱們畢竟斗他不過,不如這便教人去把少卿小子找來,要是只把他一人留在後山,只怕就是憋悶也給他憋悶死啦!」

「還是讓他留在後山好生反省,省得教我見了心煩!」

話音甫歇,只見鮮于承天峨冠博帶,領著子昀從堂奧深處昂然走出。

眾人見正主來臨,遂一同上前祝壽。鮮于承天微微頷首,目光環視周遭,先是在文鳶身上停滯片刻,轉而又對白大有道︰「我先前吩咐你做的事情,如今都辦的怎麼樣了?」

白大有不敢怠慢,忙答復道︰「弟子照著您老人家的意思,不曾命人去請江湖上的諸位英雄豪杰,其余的事情也都有專人打理處置。」

鮮于承天雖未說話,從臉上神色來看應當頗為滿意,俄頃意味深長道︰「如今教主閉關未出,你既是我座下首徒,無論凡事總要先經深思熟慮,然後再加踐行。須知個中所系絕非只你一人榮辱,而是皆同本教得失攸關。」

「師父您老人家的諄諄教誨,大有定然時刻記在心上。」白大有表情肅穆,言訖倒頭便拜,一連咚咚咚叩了三個響頭。

鮮于承天一一看在眼里,長嘆一聲道︰「你這人天生木訥,好在平日里有你媳婦從旁關照,倒也不必由我如何操心。如今她雖音信全無,你也不必太過憂心。哼!我便不信他楚人澈真有通天徹底之能,竟能教好端端的一個活人就此人間蒸發!」

白大有伏在地上,「害您老人家操心記掛,實在是做弟子的太不孝順,大有替阿柔多謝師父。」

「無妨。」

鮮于承天神色稍緩,徐徐又道︰「時候差不多了,大有,去把他們全都喚進來吧。」

白大有高聲應諾,轉身出得門去。不多時重新回轉,身後跟著先前在殿外忙碌等候的一眾青城弟子。

楚夕若心頭一懍,眼見青城眾人各尋所歸堂口站下,其間行走來回秩序井然,殊無縴絲混亂,心下里實不由得對此甚是欽佩。暗道難怪父親從來皆將青城山視作心頭大患,單是這一分運籌協調,放眼當今江湖能與此相類者,那也端的屈指可數。

她腦中兀自胡思亂想,另一邊廂,眾人早已列隊完畢。白大有身為鮮于承天首徒,自然理同長子,率先向恩師正襟拜倒,余人亦仿效在後,眉宇盡皆恭敬肅穆。見狀,饒是一向自衿如鮮于承天,亦難免因此開懷大悅,臉上嶙峋溝壑微微舒展開來,抬手示意眾人各自起身。

白大有抬腿站起,遂從近前一名弟子處接過張描金壽帖,氣若洪鐘般大聲誦讀道︰「千松高壽,筵開錦繡。歲考征宏福,和平享大年。雲鶴欣作頌,咸開萬古春。懿德……」

「大有!大有!」

這壽貼還未念完,陡然竟從殿門處傳來「砰」的一聲大響,恍若平地驚雷,端的震耳欲聾。轉眼,一人渾身上下盡是血污,跌跌撞撞著闖到近前。

白大有吃驚不淺,循聲一望竟又如遭電擊,一張臉膛扭曲錯愕,驀地失聲驚呼。

「阿柔!你……你這是怎麼啦!」

柏柔腳下踉蹌,早已上氣不接下氣,「楚人澈……楚人澈已經帶著各派攻到山門外了!」

白大有既驚且懼,一把將妻子攬入懷中。而柏柔甫經月余奔波,又遭楚人澈等終日追殺,所以能冒死趕回教門,全憑胸中一絲信念苦苦支撐。如今終于得償所願,那也當真再無牽掛,頭頸一歪,順勢在丈夫臂彎里不省人事。

「慌什麼慌?我不是還沒死呢麼!」

見殿內弟子們方寸大亂,鮮于承天登時運足內力沉聲高喝,直震得在場眾人耳鼓嗡嗡,不覺為之暈眩。

他稍加思索,已在心中暗自擬好對策,端居主座巋然不動,有條不紊發號施令。

「懋言慧能,你二人這便率領本堂部屬,于山中分處阻截各派。切記只在拖延,不可求戰心切,反置教中同門性命于不顧!」

二人齊聲領命,匆匆率領眾人下山而去。鮮于承天面色鐵青,繼續吩咐道︰「以寧,你帶其余之人,去將山中各戶家眷送往南麓,免得待會兒刀劍無眼,傷及無辜。」

仇以寧口中稱是,便攜文鳶等人發足向殿外趕去。山風朔朔,倏忽繞梁,直將四下福帖壽聯刮得尖嘯嘶鳴,各自嘩嘩作響。

白大有摟著妻子,心下又驚又急。終于難抑胸中憂慮,抬起頭大聲道︰「師父!阿柔現在這副樣子,我怕她……」

鮮于承天面露慍色,卻也知他畢竟關心則亂,到頭來並未太過苛責。緊鎖眉關,徑自走到二人跟前,伸出兩根干枯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柏柔脈門之上。

「她這是勞頓過度,以至氣血虧空,靜養數日自然便無大礙。你們盡快去尋以寧,倘沒有我的吩咐,那便斷不可離開她身邊半步。」

白大有大吃一驚,「我們都走了,難不成只教您一個人空守在這里?不成!我要留下來!除非……」

「放肆!」

鮮于承天聲色俱厲,勃然大怒道︰「我如何謀劃,何時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趕緊給我滾出去!否則休怪我不講師徒情分!」

「我不管!今天我非守在您老人家身邊!待會兒要是真有人敢過來,來一個我便殺一個,來兩個我便殺一雙!」

白大有兩眼血紅,竟梗直了脖頸同鮮于承天對峙。言訖好似猛然憶起何事,便扯開喉嚨大叫道︰「子昀!你這便去跟著大伙兒,把你柏師叔送到後山!」

「子昀究竟去往何處,我到時自有安排!」鮮于承天語氣陰森,二目卻如爝火般熊熊發亮,「白大有,你心里若還存著我這個做師父的,那就趕緊听令行事。要是你依舊執迷不悟,我便即刻將你逐出教門,從此你我兩無相干!」

「我……」

白大有汗如雨下,只因生來拙于言辭,半晌竟再說不出一個字來。又見恩師面色決絕,端的不容置疑,無奈只得目中噙淚,向其叩頭,再將柏柔負在背上,前去追趕仇以寧一行人等。

「子昀,你現下便去後山,告訴那小子小心藏匿行蹤。倘若稍後形勢不利……大可自行下山,等此間風波平息後再思回轉。」

鮮于承天胸中一塊巨石堪堪落定,轉過頭來又向子昀一番交待。孰料子昀竟似對此充耳不聞,一張青澀臉頰惶惶不安,顯然已被當前境況嚇得魂飛魄散。

「鮮于前輩!晚輩願代他前去將事情轉告顧少卿。」

「你?」

鮮于承天斜睨看向楚夕若,口氣可謂微妙至極,「如今你我兩家既已刀兵相向,怎麼?你便不怕我將你挾為人質,正好脅迫他楚人澈束手就擒?」

「家父表率正道多年,豈會因一己私情耽擱各派大計?何況我也曾听聞鮮于前輩昔日里縱橫江湖向無敵手,乃是位鐵骨錚錚的英雄好漢。想必無論如何,也定不屑于做出這等為天下人不齒的小人行徑。」

她這番話說來不卑不亢,一來率先表明父親心跡,二來又在潛移默化中將鮮于承天抬舉甚高,使其愈發自衿身份。

果然,鮮于承天聞言,只蔑然冷笑數聲,右臂倏的一拂衣袖,兩眼傲然如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主動請纓,此事便當真交你去辦又有何妨?」

「多謝鮮于前輩!」

楚夕若大喜過望,卻又俏臉一紅,不知自己這個謝字究竟從何說起。不過當前事起情急,只得向鮮于承天抱拳為禮,而後扭頭便往外走。

「那小子究竟是死是活,便全都仰仗在你的肩上了。」

楚夕若正要推開殿門,听見背後傳來鮮于承天聲音,身子不由猛地一陣顫栗。轉眼又篤定心念,一張玉容凝重決絕,義無反顧就此踏出門去。

通往後山之路素來偏幽,楚夕若行走其間,眼見周遭長林古木似無窮盡,胸中本就迫切焦急,更兼耳鬢朔朔風鳴,如同催命符般聒噪不休,端的意亂神煩,愈發惴惴難安。

「我還真是好沒道理,明明同人家勢不兩立,卻偏要上趕著跑來操這沒由頭的心。」

她腳下疾行不輟,腦內卻實感慨萬千。十指微微攥握,兩靨亦在匆忙忙間隱約現出一片淡淡紅暈。

「爹爹既已帶領各派攻到山下,待會兒若是不小心彼此撞見……我究竟該如何向他解釋?依著他老人家的脾氣秉性,又能否容我把事情分說清楚?」

念及父親秉性為人,少女臉色不覺為之一黯。雖明知多半乃是自己一廂情願,卻依舊冀盼著他能明察秋毫。

正渾渾噩噩之際,在其身畔林中忽而一陣窸窣作響。電光火石間,一口青鋒利刃如鬼魅般平平遞至,涌起漫天殺氣騰騰。

楚夕若大驚,險些被那劍身上面寒光眩暈雙目。趕緊移步銷形,與那利刃擦肩而過。饒是如此,那長劍罡風過際,亦如萬千金針細縷砭刺肌膚,一時教其痛不可當。

「原來是楚小姐!失敬,失敬。」

林間沙沙,數許翩然腳步漸近。不多時,自黛色中走出十余條曼妙倩影,依著穿著打扮而論,正是太一派門下弟子無疑。

雙方彼此照面,當中一名高挑少女率先走到楚夕若跟前,待行過一禮後,轉而拾起地上兵刃。

楚夕若心念電轉,隱約記得此人似乎名叫余靖儀,早前曾同自己有過數面之緣。遂一般的還禮作答,搶先發問道︰「此間深處青城月復地,余師姐又怎會與這許多同道涉險而來?」

余靖儀面色平靜,便將來意和盤托出,「青城邪教遭各派群起圍攻,此番固然玉石俱焚,但也難保會有漏網之魚。在下等正是奉了本派尊長之命,前來到此埋伏堵截。」

「是了,楚小姐所以前來,莫非也是另行奉了楚家主之命?」

她一邊示意其余同門解除警戒,一邊繼續同楚夕若客套道︰「不過這里既有我等守衛,便請楚小姐先行回轉,並代為向本派陸掌門稟告。」

「原來陸前輩已然榮登貴派掌門之位,當真可喜可賀!」

楚夕若不假思索,一句話幾是月兌口而出。渠料余靖儀听罷竟疑雲頓生,又與眾同門對視一眼,這才不無驚訝道︰「家師臨危受命,執掌本派門戶,此乃當初各派齊聚楚家誓師之際人人有目共睹。怎麼,莫非楚小姐當真對此毫不知情?」

「我……」

楚夕若唇齒囁嚅,一時百口莫辯。余靖儀看在眼中,更覺事有蹊蹺,不知不覺手按佩劍,森然說道︰「楚小姐……還請你說出臨行時分各派所定密語,以消我等心中疑慮!」

楚夕若心頭一懍,知眼下斷不可輕易示弱。刻意裝作盛怒,說起話來咄咄逼人︰「听余師姐的意思,莫非是在懷疑夕若里通外敵?」

余靖儀全然不為所動,「刷」的一聲在空中挽出簇爛銀網似的劍花。其余人見狀如法炮制,十余柄青鋒寒光霍霍,眨眼將楚夕若團團困在垓心。

「世人都知青城山上旁門左道,從來魚龍混雜,其中更不乏巧善易容之徒。」

「余某再說一遍,還請楚小姐即刻說出暗語,倘若事後證明確是我等無事生非,在下自當親自前往楚家負荊請罪。」

「看來余師姐今日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善罷甘休了。」

楚夕若佯裝鎮定,背心卻早已汗如泉涌。暗中審時度勢,自忖要想強行突出重圍,那也不啻痴人說夢。可自己既承鮮于承天之托,又豈能言而無信?

霎時間,她胸中不由驀地涌起一股決絕,心道即便眼前更有千難萬難,卻也無論如何定要趕到少卿身邊。

「余師妹,原來你們果然在此!」

楚夕若潛運內息,正要先下手為強,忽然從余靖儀等來時方向又走出一人。听其話音沛然中氣十足,武功也必定非同小可。

俄頃那人來到近前,只見他生得高大魁梧,恍若一尊巍巍鐵塔,卻不正是何之遙是誰?

「何……何師兄……」

楚夕若面如死灰,回想當初在江陵時,自己便曾同他大打出手,如今再度被其撞見,只要他開口說出先前之事,余靖儀等必會一擁而上,教自己插翅也難逃月兌。

「想不到今日竟會熱鬧!」

余靖儀語氣森然,只道眼前二人皆是青城教眾易容裝扮,便向同門微一努嘴,將其雙雙圍在中間,「妖人狡詐多端,不得不防!何師兄,還望你說出各派所定暗語,否則便請恕小妹失禮冒犯!」

「各派暗語,天地人心。」

何之遙一字一頓,神情亦頗為微妙。余靖儀臉上一紅,低聲示意眾人退下,自己則來到其人跟前,倒提手中長劍。

「靖儀多有冒犯,萬望何師兄勿怪。」

何之遙淡然一笑,並未對此糾結,抱拳拱手,向眾人說明來意,「青城邪祟負隅頑抗,此刻正同各派在前山鏖戰。我輩同道傷亡頗多,之遙特奉命前來,請諸位師妹隨我前往支援。」

「恩師他們現下處境如何?」

余靖儀憂形于色,直俟自其口中知悉本派同門大抵無恙,這才略始寬下心來。轉而不無擔憂,問一旦眾人全都撤離,倘若有青城弟子從此逃月兌又當如何。

「余師妹不必擔憂。」

何之遙似乎早有所料,面不改色道︰「青城山聲勢雖眾,實則多是些宵小之徒。我等只須殺盡其教中元凶首惡,余下之人自會樹倒猢猻散,再難掀起波瀾。」

「小姐,您說是麼?」

「你說什麼?」

楚夕若猛然一陣心悸,一雙妙目徘徊閃躲。反觀何之遙則頗為坦然,口中意味深長道︰「小姐甘願只身犯險,勇氣精神固然可嘉。只是今後總該提前向家主說明原委,否則實非為人子女者孝行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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