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陳洪︰可惜了萬歲爺那般寵愛我,只能為新主子賣命了

西苑。

位于紫禁城以西,主要指瓊島三海周邊的區域,亭台樓榭,殿宇廊舫,點綴于湖光山色之間,是京師風景最為優美的地方。

此地的歷史也由來已久,早在遼國時期,契丹人就在此地修築了宮殿,成為王公貴族避暑的聖地,北海瓊島上還有遼國蕭太後梳妝台的傳說,「有廣寒殿,瓦甓已壞,榱桷猶存,相傳以為遼蕭後梳妝樓」。

到了金朝,金世宗在此興建了太寧宮,整個園林布局為傳統皇家園林的「一池三山」模式,成為了西苑的雛形。

到了元朝,湖面被擴大,形成太液池,又增修萬歲山、圓坻等景點。

到了明朝,朱棣在這里開挖了南海,讓太液池的水面向南拓展到長安街一線,形成了後世的北、中、南三海格局,面積相當于兩個紫禁城,然後又堆砌人工小島一座,名曰「南台」,即後世的瀛台,將挖出的泥土堆在宮城的北邊,建成鎮山一座,名曰「萬歲山」,即後世的景山。

自此西苑園林,就像北京城里的世外洞天。

但一開始,這地方住的人並不好,往往在政治斗爭中,失敗的藩王、失寵的妃嬪乃至帝王,會被囚禁到此處。

倒是壬寅宮變之後,嘉靖徹底搬入西苑,山水如畫的別院取代了森嚴的宮城,大明的政治中樞轉移,至今已有十二年。

這一夜,陳洪回到了西苑。

「唉!」

看著熟悉無比的亭台樓閣,殿宇輪廓,陳洪發出嘆息。

他曾經設想過很多次,自己是如何重鑄東廠榮光,威風八面地回歸,卻萬萬沒想到是飄回來的。

不過在水蛭子胃囊里和百鬼夜行圖內的經歷,讓陳洪慶幸,至少還能飄,而不是永世不得超生,或在地府投入十八層地獄折磨。

「好好完成公主殿下交托的任務!」

陳洪定了定心思,沿著湖邊開始飄動,見到前方有巡邏的衛士,就往黑暗里一藏,無驚無險地到了萬壽宮前。

抵達此處,進進出出人員就多了,尤其是熟悉的宦官太監,陳洪小心翼翼地飄了進去。

小倩派出他時,將危險說清楚了,無論是皇家道觀的防護手段,還是傳說中那些護佑真龍天子的寶物,都可能對他這個小小的鬼物造成致命的傷害。

而陳洪能依仗的,就是他對于西苑熟悉至極,可以避過嘉靖活動的區域,降低風險。

「咱家那般受寵,卻跟萬歲爺陰陽兩隔,太可惜了……」

陳洪情不自禁地又嘆了口氣,覺得遺憾至極,然後給自己鼓了鼓勁︰「現在得巴結上新的主子,博一份與眾不同的前程,說不定有朝一日,還能還陽復生,萬歲爺看到我,該有多高興?」

抱著這樣一個遠大的目標,陳洪從側面繞入萬壽宮中,朝著司禮監辦事的地方模去。

真正的司禮監,在紫禁城的北面,距離西苑很遠,來往很不方便,所以在萬壽宮內,也有太監們的臨時辦公之地,里面更有許多能寫會算的小太監,隨時準備查賬算賬。

陳洪很清楚,別看萬歲爺十二年不上朝,整個大明的經濟收支,卻都一直掌握在手中。

除了修醮煉丹以外,主子最關心的就是錢了,以致于有些嘴碎的,說戶部尚書其實是由萬歲本人擔著,錦衣衛還抓了幾個,後來就沒人敢說出口了。

只是抓得再緊,近年來國庫的虧空也越來越嚴重,算賬的太監也越來越多,陳洪來之前,知道又要修龍王廟和真人府,這筆額外的開支從何處支取,他也準備關心一二。

實際上,小倩交托的任務里面並不包括這件事,但陳洪知道,要討好一位主子,不能主子交代什麼,就只做什麼,而是要將事情提

前辦好,主子想起來的時候,自己才能順勢出頭。

他能從十萬宦官里面殺出來,成為最頂尖的五位大太監,當然也是有能耐的,此時就順勢飄到了殿外,聆听里面算盤撥動的清脆聲音。

然而那賬還沒算完,另一側的動靜吸引了注意︰「五祖宗!該用膳了!」

在宮中,呂芳稱為老祖宗,剩下的四個大太監依次往後,以前五祖宗都是稱呼他陳洪的,現在……

陳洪飄在窗邊細看,就見一位穿著蟒袍的高瘦太監坐在案前,一群宦官正在服侍著,滿是恭敬與討好。

陳洪眼楮瞪大,頓時火冒三丈︰「楊金水……你這麼快就替了我的位置,當上秉筆太監了?」

這其實沒什麼好奇怪的,在呂芳的一眾干兒子里面,就屬楊金水的辦事能力最為妥帖,若非資歷不足,早就能上位了。

正因為這樣,排在司禮監五位大太監最後的陳洪,才對楊金水那般敵視,生怕有朝一日,自己的位置被對方搶走。

現在擔心的事情終究發生了,陳洪一死,呂芳趁著嘉靖心情好的時候順勢舉薦,楊金水的上位可謂順理成章。

一想到這位喜從天降,夜里還不知怎麼躲在被窩里偷偷笑呢,陳洪就覺得比自己丟了性命還難受。

楊金水自然不知道窗戶外面,趴著一個鬼在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大致看完這幾年朝廷的開支後,頭疼地按了按眉心︰「這筆銀子萬歲爺催得急,各部卻都勻不出來銀子,不好辦吶!」

當一個朝廷連京官的俸祿都開始賒欠,財政嚴峻到什麼地步,就可以想象了,關鍵是大明朝的官員俸祿本就很低。

開國洪武年間,太祖在俸祿上其實並無苛責,洪武二十年的制定,正七品的官員,每年可得九十擔米,折合成四十兩白銀,按照建國初年的消費水平,足以體面地生活。

問題是近兩百年,大明官員工資不漲反減。

物價在上漲,生活成本在大幅提高,偏偏官員的薪水不僅沒有半點上升,還以各種形式克扣,現在一個七品官員,就算拿足了可憐的俸祿,對比民間如何呢?

楊金水在宮中時尚且不覺得什麼,之前下江南時卻見識過,一位名氣不小的民間說書人,在生意紅火,捧場客人多的情況下,說一場書能賺得五到十兩銀子。

也就是說一位大明朝的七品縣令或御史,一年的正規收入,大致等于民間說書人說五六場書的。

就這樣還時常不發……

平時嘲笑軍隊里的丘八噶人頭,真要給機會,那些文官恨不得嗷嗷沖上去噶人頭!

「國庫空虛,主子煩惱,必須想法子了!」

穿上蟒袍的楊金水目露沉吟,放下賬簿,提及一事︰「前幾日,浙江的張經和李天寵,是不是有本上奏?」

有太監趕忙回答︰「有的,似是提議重新啟動江南制造局,將絲綢賣到海外去……」

楊金水眼楮一亮︰「這法子不錯啊,倭寇平了,也是時候好好做買賣!」

另一位太監低聲提醒︰「海商汪直派來面聖的人還壓著……」

楊金水擺了擺手︰「什麼海商!那賊人狂妄自大,有兵部的官人們操心,咱們就考慮銀子從何處來就行!」

周圍的宦官明白了,他們的任務就是如何幫萬歲爺斂財,頓時對江南織造局大為來勁,開始忙活起來。

陳洪看得既是嫉恨,又默默詛咒︰「剛剛上位秉筆太監,就想推行政務,填補國庫虧空?野心不小啊,有的是你楊金水栽跟頭的時候!」

在暗中咒罵了好一會,恨不得明天晚上,楊金水就能飄在自己身邊,陳洪才忿忿地離開,朝著儲存文書的殿宇屋舍飄去。

營建龍神廟和真人府的情況大致弄清楚了,朝廷沒錢,正在扯皮,也該做正式任務了。

收集曹端妃與常安公主留下之物。

這並不簡單。

因為曹端妃是壬寅宮變中被處死的,已然成了宮中的禁忌,隨身之物早就銷毀。

常安公主的病逝也在四年之前,這位沒了母妃,就沒了照應,日子過得並不好,留存下來的物品恐怕也寥寥無幾。

好在常安公主作為長女,終究與其他子女不同,再加上嘉靖很清楚曹端妃是冤枉被殺,對于這位女兒有些補償,陳洪記得很清楚,萬歲爺是賞賜過一只價值連城的黃玉如意的。

玉如意本身不算什麼,道君皇帝身邊多的是,但黃玉就不一樣了。

世人都曉羊脂好,豈知黃玉更難找,那黃玉是西域的貢品,雕琢成玉如意後也只有一對,嘉靖特意賞賜給了常安公主一只,希望自己的仙氣能通過玉如意傳遞給女兒,助她長命百歲。

結果第二年公主就病故,嘉靖頗為傷心,那柄黃玉如意作為陪葬之品,呂芳則將另一只收起,省得陛下睹物思人,亂了脾性。

陳洪此次的目標,就是將黃玉如意找到,拿回去給小倩看,幫她記起生前的事情,一路駕輕就熟地進了府庫。

紫禁城內有好幾座皇家府庫,萬壽宮內的這一間是專門存放貼身之物,方便取用,陳洪對這地方熟悉得閉著眼楮就能進來,原因不可為外人道也。

「找到了!」

他循著記憶,在架子上飛速穿梭,很快鎖定錦盒,確定標簽無誤,深吸一口氣,伸手探了過去。

以陳洪的陰氣,根本接觸不到實物,是小倩臨行賜下一股精純的太淵法力,才讓他有打開錦盒的本事。

然而隨著上面的灰塵散開,吱呀一聲盒蓋翻開,陳洪猛然怔住。

里面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陳洪倒吸一口冷氣︰「這也敢偷?」

不比普通的貢品,黃玉如意可是價值連城,萬一哪天萬歲爺想到這件稀奇玩意,讓呂芳取來,結果是一個空盒子,宮內要多少人掉腦袋啊!

「嘿,死得好!」

換成以前,陳洪也會嚇得兩股戰戰,但他現在是真的死豬不怕開水燙了,驚訝之後,開始幸災樂禍︰「最好將楊金水給弄下來,我一定要好好嘲笑他!」

笑完之後,他的臉色又變得難看︰「可沒了黃玉如意,怎麼向公主殿下交代呢?」

想來想去,陳洪望向紫禁城的方向,咬了咬牙︰「去找寧安公主吧!」

……

嘉靖搬來了西苑,大量的後宮妃嬪並沒有跟著,基本還居住在紫禁城內的殿宇中。

是的,大量的後宮妃嬪,相較于明朝其他皇帝,這位道君皇帝喜愛,有名分的後妃就有八十多位。

但相比起另一位道君皇帝,不僅,還特別能生,嘉靖可謂廣種薄收,在位四十五年,只生了八子五女。

這些子女的壽命還普遍短暫,大部分是一二歲就夭折,成年的只有三子兩女,等到嘉靖死的時候,給他送終的只剩下一子一女。

子嗣少也就罷了,後宮妃嬪的年齡比嘉靖小得多,同樣大部分死在他之前,如果整理嘉靖的後宮年表,會看到全是諸如「宮御包氏卒,追封宜妃」「宮御陳氏卒,追封靜妃」「皇貴妃王氏薨」「婉嬪趙氏薨」,死得扎堆扎堆的,到嘉靖晚年,八十多個死得都不剩下多少人了。

有鑒于曹端妃死亡牽扯到的方皇後、王寧嬪,非自然死亡的情況肯定有發生,當然還有嘉靖自私到只顧自己享用,削減後宮用度的可能。

實際上如果按照歷史走,明朝最能拍成宮斗

劇的,一個是毫無疑問的萬貴妃,以卑微的宮女出身,半老徐娘之身,寵冠後宮,做了二十多年無名有實的皇後,壓得真正的兩位皇後一個新婚伊始便守活寡,另一個當了一輩子的傀儡,可謂後宮的傳奇。

另一個就是嘉靖後宮了,明朝後妃本就大部分出身中下層,沒有顯赫的母家勢力,展現出的是真正的宮斗,可惜編劇編不出來,演員也演不出來……

陳洪的印象里沒有宮斗,沒有女子能在萬歲爺面前耍弄心機,但此行紫禁城的目標,讓他有些為難,正是常安公主的嫡親妹妹,寧安公主朱祿媜。

曹端妃慘死時,這位小女兒才三歲,就交由庶母沈貴妃撫養成人。

歷史上給嘉靖送終的一兒一女,兒子自然是裕王,也就是後來的隆慶帝,女兒就是這位寧安公主,壽命比起隆慶長的多,一直活到了萬歷三十五年,六十八歲才病逝。

陳洪並不知道這點,他如今畢竟是鬼,又指望著大公主存續在世上,萬一將小公主嚇出個好歹,那是有過而無功了。

帶著這般心思,他在夜風中一路飄到沈貴妃的宮前,徘徊片刻,才謹慎地進入。

相比起西苑的燈火通明,這里的待遇顯然遠遠不如,大部分下人已經睡下了,住在主屋的沈貴妃也已經安歇,倒是寧安公主還未歇息。

十五歲的少女坐在案前,正在看書,屋內只有一位宮婢服侍,陳設極為樸素。

「這位小殿下從小親娘慘死,主性端重,不妄顰笑,如此恬靜的人應該能……接受鬼飄到面前的吧?」

陳洪繞了兩圈,還是沒敢拿自己的鬼生做賭注,目光一轉,落在外間的桌案上,那里正好有筆墨紙硯。

「鵑兒,準備休息了。」

小半時辰後,寧安公主一本書正好看完,輕輕放下,閉了閉酸澀的眼楮,吩咐道。

「是,殿下!」

宮女應聲,去外間準備洗漱,寧安公主剛要起身,覺得眼前一花,面前居然多了一張紙。

當看清楚上面寫的是什麼時,寧安公主先是愣住,然後猛地站起身來,目露驚駭,月兌口而出︰「姐姐?」

窗外暗中觀察的陳洪一奇︰「這是什麼反應?」

他為了不驚嚇到這位小公主,才選擇以書寫的方式,循序漸進。

第一張紙上的內容很簡單,就是常安公主以亡魂的身份回來了,希望簡單的敘敘舊,甚至沒指望對方相信。

不信是人之常情,畢竟字跡不同,又是病逝四年,就連他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好好的公主殿下,怎會變成鬼了呢?

但現在這位寧安公主的表情像是信了的,卻沒有姐妹重逢的喜悅,反倒滿是恐懼?

「嘶!」

陳洪下意識上前,然後猛地生出一股毛骨悚然的驚懼感。

他在百鬼夜行圖中,偶爾見到新手區外的厲鬼游蕩經過時,就會傳來類似的脅迫感,但這回卻要強烈十倍百倍!

「姐姐快跑!」

寧安公主也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尖叫一聲,身後架子上一個錦盒突然打開,一柄流轉著金芒的短杵從中飛出,倏然間就瞄準屋外,飛出窗外,打了過來。

噗!

這一切完全是迅雷不及掩耳,陳洪根本來不及躲避,就被錘了個正著。

他發出無聲的慘叫,整個身軀立刻化作黑氣散了開來,眼見著正是魂飛魄散的趨勢,一行淡淡的金色文字浮現出來。

「一切業定得果者,一世所作純善之業,應當永已常受安樂,一世所作極重惡業,亦應永已受大苦惱。」

那是《涅槃經》的梵文,所有收入百鬼夜行圖的鬼物,都會無形中帶上這股氣息。

而短杵上的金光觸及梵文,瞬間交融,竟是光芒大盛,沒了必殺之意,重新飛回屋內的盒子中。

屋外繚繞的黑氣重聚,化作陳洪,只是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這位險死還生的東廠督公再也不敢多待,恨不得連滾帶爬地往外飄去。

「是姐姐麼?你若得了自由,可千萬不要回來……」

寧安公主收起桌案上的紙,撲到窗邊,看向黑夜,淚水滾滾而下,直到宮女鵑兒的聲音在後面響起︰「殿下怎麼了?」

寧安公主垂下頭,擦拭了一下淚水,勉強恢復到往日里不苟言笑的模樣︰「沒事……被只狸奴驚了下……夜深了,安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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