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一十一章天作之合

作者︰烽火戲諸侯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年輕道人滿心汗水地握著那枚玉牌,往擁擠人海鑽去,一路上惹來謾罵無數,等到一位站在天字號房座位附近的打醮山執事,發現有這麼個愣頭青,板著臉走去,正要出聲叱問,卻看到那名年輕人攤開手,露出刻有天字房乙號的精美玉牌,執事立即露出和顏悅色的面容,低聲詢問道︰「可是乙號房的住客?」

因為大半個月下來,打醮山鯤船對于天字房貴客的大致容貌,都有了解,執事才有此問。

年輕道人鼓起勇氣道︰「小道張山,如今游方歷練,雖是龍虎山張氏的遠支,但是尚未正式錄入俱蘆洲龍虎山下宗、青詞宗的在冊道牒,與那住在乙號房的陳平安是……朋友。有事來晚了,這就要去找春水秋實兩位姑娘。」

話說出口後,年輕人便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實在太過沖動和唐突了,不該接了玉牌還不知好歹,年輕人心思細膩,情緒內斂,想問題就喜歡鑽牛角尖,一時間竟有些痴了,覺得自己好像事事都是如此,學藝是這樣熱血上頭,斬妖除魔也是意氣用事,如今還是。

在背負桃木劍的年輕人悔恨惶恐之際,那名已經執事放下心來,笑意更濃,側過身伸出一手,示意年輕道人可以前行了,中年執事言語恭敬道︰「請張仙師隨我來。」

之後從走到座位附近,听過情況後,春水主動讓出椅子,打醮山又增添了一把紫檀椅,年輕道人落座,都像是在做夢。

由于那位體態婀娜的婢女剛剛離開椅子,在他坐下後,還留有殘余的溫熱,這讓年輕道人坐立難安,臉皮子很薄的他有些臉紅,趕緊挪了挪,只敢坐在椅子邊沿,好像自己不這麼做,就是褻瀆了那位姑娘。

秋實看到這一幕後,有些好笑。

春水雖然心中奇怪,陳平安怎麼就跟這位落魄道士有了關系,可她臉上沒有流露出什麼,坐在年輕道人身旁的新增椅子上,作為仙家大派出身的婢女,學會察言觀色是入門功夫,秋實看得到的,春水當然更不會漏掉,她微微抿起嘴,沒來由將這位先前在觀景台見過多次的龍虎山邊緣道士,跟客人陳平安做了對比,一樣是貧寒出身和乘船遠游,一樣是頭回見到大世面,年紀更輕的陳平安,明顯就要坦然許多,絕不會如此局促不安。

年輕道士惴惴不安,猛然記起一事,連忙轉身遞過那枚玉佩,「姑娘,這是陳平安的玉牌,還給你。」

春水沒有擅自收下那枚玉牌,柔聲道︰「陳公子去去就回,勞煩張仙師自己交還吧。」

給那雙春水漾漾的眼眸,那麼近距離凝視著,桃木劍道人又一次臉紅異常,嚅嚅喏喏收回手,大家風範,仙師氣度,是半點沒有的。

年輕道人口渴異常,可惜只瞅見了一碟茶葉而無茶水,又不好意思開口詢問討要,只好憋著。

一直覺得這個年輕道士好玩的少女秋實,她便抓起一片苦雀舌涼茶,放入嘴中,促狹道︰「張仙師,這茶葉就是這麼吃的,不用火爐煮茶那麼麻煩。」

春水有些無奈,但是當下不好教訓妹妹的無禮莽撞。

但是她無比清楚,若是個性情狹隘偏激的人物,可就要記仇了。

好在年輕道人是個性格溫良的,只是滿臉漲紅,伸手雙指捻起兩片茶葉,放入嘴中,輕輕咀嚼起來。

然後年輕人的臉色,精彩異常。

像是稚童第一次吃酸橘或是黃連,恨不得渾身顫抖幾下。

秋實捂嘴嬌笑,逗弄這個年輕道士,太有趣了。

春水則有些疑惑。

年輕道人無意間泄露出來的一個細節,雙指捻物,食指在下,中指在上,分明是常年下棋拈子的動作,才會如此自然而然,渾然不覺。

若是窮人門戶走出來的底層練氣士,恐怕連看一眼棋盤的機會都沒有,畢竟琴棋書畫,皆是富家事,哪怕成為了山上人,可下棋一事,最講究聚精會神,而且深不見底,一個下五境的練氣士,除非自幼喜好,否則絕不會分心去學棋,是陶冶情操重要?還是滴水穿石、增長修為重要?

見微知著,春水心中了然,她覺得這才是真正有趣的地方。

住在天字號房的陳平安,是市井巷弄走出的少年,卻能夠每天站在在觀景台,練拳看雲海。

而這個靦腆羞澀的年輕道人,多半是書香門第浸染多年的士族弟子,俗世身份不算太差,可惜在神仙扎堆的山上,卻完全不夠用,最終只能在鯤船甲板上散步。

春水無意間看到前排位置上,那個被怯懦男子抱在懷里的孩子,轉頭對她笑了笑。

春水禮節性報以微笑。

她想著天底下第一樁大考,應該就是投胎吧?

而孩子則想著,這麼一位好看的小姐姐,真該買回家中,給自己當貼身丫鬟,冬天翻書手冷了,就讓她幫忙捂一捂。

長相隨爹的孩子扯了扯婦人袖子,婦人雖然平時神色倨傲,可是在孩子這邊卻極為寵溺,笑著低頭湊過去,孩子輕聲說出了想法。

婦人轉頭看了眼身後的春水,眼神漠然,然後對自己兒子笑道︰「資質太差了,中五境想都不用想,哪怕堆再多的天材地寶給她,也是妄想。沒事,等在老龍城那邊下了船,娘親給你找一個洞府境的女子做丫鬟。」

婦人嘴上說著,要中五境的女子當婢女,不但孩子相信了,身邊眾人誰都沒有覺得荒誕。

婦人言語並不藏藏掖掖,春水臉色慘白。

終生無望躋身中五境。

這讓她感到絕望。

婦人突然再次轉過頭,瞥了眼秋實,「呦,這個小丫頭還有點希望,不過一看就不是好生養的,不如先前那個瞧著喜慶,兒子,這個喜歡嗎?喜歡的話,娘親可以跟打醮山開口買下來。」

孩子順著婦人的視線轉頭望去,一臉嫌棄道︰「干瘦干瘦的,跟娘親差不多,我可不喜歡。」

身材高大卻枯瘦的婦人,竟是半點不惱,揉了揉孩子的腦袋,歡快大笑,如夜在枝頭哀嚎,人恐怖。

秋實一臉茫然。

姐姐春水低斂眉眼,五指如蔥的漂亮雙手疊放在膝蓋上,青筋顯現。

————

雖然對那位道姑印象很好,但是陳平安還是運用心意,主動聯系了養劍葫內的初一十五。

得到回應後,這才心思稍定。

天上是掉下來餡餅,還是掉石頭,都要小心。

曾經姚老頭每次喝過酒,就喜歡說些當時弟子學徒們都愛听的言語,神神道道,那會兒,劉羨陽會覺得不耐煩,老人其余弟子,只是覺得醉話連篇的老家伙,比起平時板起臉訓人要和藹可親,至于說了什麼內容,都不會在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厚的,是福祿街桃葉巷的石板路,莫說是刮風下雨,就是天上砸下刀子,都不怕走不了路,薄的,就是小巷子里的泥路,稍微下點雨水,就要泥濘不堪,更薄的,就是一層紙,說破就破,便是老天爺賞賜好東西,也成了壞事情,因為拿不住。

陳平安每次都會坐在最遠的地方,默默記在心里。

有意思的是,姚老頭平日里最不願意跟學徒陳平安講什麼,但是他說的話,反而是陳平安最听得進去,也最願意當真。

壞人做一回好事,多稀罕,有幾人等得到?可好人做一回壞事,只要落在自己頭上,多半哭都來不及。

陳平安不希望這趟見面,是什麼陰謀詭計。

如果是一件逃無可逃的壞事,那麼他猜測,極有可能是背後槐木劍匣里的那把劍,即便魏檗、阮邛和楊老頭三方聯手遮掩,仍是露出了蛛絲馬跡。

陳平安緩緩登樓,開門而入,正廳並無神誥宗道姑的身影,環顧四周,最後看到了站在書房桌旁的女子。

貌美道姑身穿道袍,卻摘去了先前常年不換的魚尾冠,變成了一頂蓮花冠。她所在的神誥宗,在道教道統內部,是一個頗為怪誕的存在,道統復雜駁雜,傳承混亂,道家三教皆有香火,是一筆糊涂賬。

賀小涼一手扶在書案上,開門見山道︰「陳平安,我這趟來找你,是受人之托。陸掌……」

那個「教」字,差點就要月兌口而出,賀小涼臉色如常地改口道︰「陸沉,也就是曾經去過泥瓶巷的那位道人,他如今就在龍泉小鎮,只是不方便見你,就要我來取回一張藥方,只是最後那張,蓋有四字朱印的那張,除此之外,還要我還給你……」

說到這里,賀小涼微微一笑,「一顆蛇膽石。從此之後,你與他一筆勾銷。你走你的陽關道,他走他的獨木橋。他親口說,‘日後我們若是還有機會相見,大可以坐下來,桃李春風一杯酒。’」

陳平安既松了口氣落回肚子,又提起了一口氣堵在嗓子眼。

不是為了阮邛鑄造的那把劍,而是單單沖著自己來的。

賀小涼微笑道︰「他最後還要我轉告你,從今往後,好自為之,記得一定要在南澗國止步下船。」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賀小涼指了指正廳的桌子,兩人相對而坐,賀小涼想了想,手掌一抹,桌上出現了一方亡國之後流落民間的傳國玉璽,方方正正,質地則凝脂圓潤,這是一件咫尺物,比起已經相當珍稀的方寸物,更加難得一見,少年崔瀺隨身攜帶有一件,當初在大隋書院東山之巔,就是從里頭掏出數十件法寶,一夜過後,打出了「蔡家老祖宗」的名號。

然後賀小涼又伸手提了提,咫尺之物的玉璽上方,懸浮有一件刻有雲篆的古硯,之後古硯里頭跑出來一本玉質古書,最後古書之中,飄出了一張小荷葉,最後的最後,才是從方寸物的荷葉當中,滾落出一顆蛇膽石,正是陳平安交由賀小涼轉贈陸沉的那顆。

一樣咫尺物,三件方寸物。

這叫無聲的炫富。

而且炫富炫得一氣呵成。

可能天底下任何一位十境練氣士,瞧見了這個,都會把眼珠子瞪出來。

別人最多是躺著掙錢,賀小涼卻是躺著接納福緣。

賀小涼重新收起荷葉、玉書、古硯和玉璽,然後將那顆蛇膽石輕輕推向陳平安那邊。

看到陳平安似乎不敢收下蛇膽石,賀小涼坦誠道︰「放心,這次陸沉不會再動手腳了,就像他親口保證你我之間的這次見面,不管我做什麼說什麼,都不會運用神通窺視,他只要親口說了,你我就可以相信。」

陳平安這才駕馭十五,從里頭飄出一張藥方,印有「陸沉敕令」四字。

賀小涼沒有伸手去拿,只是運用術法,將其收入自己方寸物荷葉當中。

做過此事,賀小涼神色明顯輕松了許多,甚至拿起了一只名為火梨的靈果,輕輕咬了一口,笑道︰「好了,公事已了,接下來就是私事了,陳平安,你別緊張。」

陳平安無奈苦笑,我能不緊張嗎?

賀小涼問道︰「你有沒有听說,我已經離開神誥宗?」

陳平安搖頭。

賀小涼自嘲道︰「看來還是道行太低,名氣太小。」

賀小涼笑了笑,不急著開口說話,有滋有味吃著火梨,此物能夠抵御寒意,讓人通體舒泰,至于一顆火梨蘊含的靈氣,不值一提,遠遠不如長春橘,故而售價不貴,經常是山下的將相公卿,在冬春之際的待客必備之物。

但是在青瓷果盤里,卻是長春橘更多,火梨屈指可數。如果不是跟春水秋實問過價格,陳平安絕對會以為數量稀少的火梨,價格更貴。

其實這正是打醮山這類仙家山頭的底蘊,不小家子氣。

賀小涼吃著火梨,優哉游哉,神色閑適。

陳平安就這麼正襟危坐,不知道這位仙師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藥。

東寶瓶洲,一洲道統的玉女,賀小涼不知為何宣布月兌離神誥宗。有人說是私下愛慕那位去往中土神洲、負責掌管上宗道經的小師叔,年輕道姑終于春心生發,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竟是要學那夫唱婦隨,舍了宗門師恩和長生大道都一並不要了。

賀小涼卸任玉女,寶瓶洲有道家三宗,新一任玉女月兌穎而出,不再是擁有天君坐鎮的神誥宗,而是秋水宗一位名聲不顯的少女道姑。外界揣測這是賀小涼的行徑,在一洲道統內部惹起了公憤,才害得神誥宗失去了「金童玉女俱在一宗」的大好局面。而賀小涼的恩師,更是勃然大怒,公開揚言要清理門戶,差一點就要親自下山追尋賀小涼的行蹤,天君祁真好不容易才攔阻下來。

世人皆知賀小涼的傳道恩師,對她寄予厚望,傾心栽培,幾乎視若親生女兒。

這在神誥宗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因此老神仙為此傷透了心,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難免會有人狐疑,怎的不是說那賀小涼,福緣之深,冠絕一洲嗎?為何會淪落到如此境地?

難道說是她悶聲發大財,撈取到了更大的機緣?以至于連師父宗門都可以拋棄?但是道統之內,規矩森嚴,絲毫不比儒家學宮書院遜色,賀小涼就算到了神誥宗的中土上宗,背負著這麼大的罵名,當真能夠長相廝守在那位掌經道士身邊?

好在正陽山和風雷園一戰,轉移了視線。

轟轟烈烈的打生打死,比起柔腸百轉的愛恨糾葛,似乎更有吸引力。

陳平安看著賀小涼吃過了一整顆火梨,好像還是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只好小聲問道︰「賀仙師,你找我有什麼事情?」

思緒飄遠的賀小涼收起心神,仍是沒有說話,反而仔細打量起了陳平安。

比起第一次相逢于驪珠洞天的青牛背,少年個子稍高,膚色稍白,眉眼之間,也有了一絲靈秀精彩。

身為一教掌教的道士陸沉,在賀小涼去往梧桐樹悄悄登船之前,就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言談。

除了賀小涼說給陳平安听的,其實還有許多「說不得,不可道」的內幕,比如陸沉當時就身在泥瓶巷少年祖宅的隔壁,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拿著吹火筒,身為客人卻要忙著做飯。而身為主人的少女稚圭,卻懶洋洋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時不時還會扭頭望向灶房,催促陸沉,能不能快一點。

賀小涼當時坐在陸沉附近,在知道這位年輕道人的真正身份後,賀小涼不知為何,心如止水,這讓她自己都感到奇怪。

當時陸沉一邊略帶自得之色,嘴上則埋怨著吐苦水,「當時你齊靜春亂點鴛鴦譜,拋給貧道一個天大難題。來而不往非禮也,貧道就干脆當回牽紅線的月老,看到底是誰棋高一著。」

陸沉說這些混賬話的時候,滿臉壞笑。

只是賀小涼無動于衷,由內而外,皆是如此。

這讓陸沉覺得很沒勁。

她的性子太像大師兄了,若是像二師兄那樣的,才有趣,但是有趣歸有趣,相處起來絕對不輕松。

比如小鎮走出去的杏花巷少年,馬苦玄。

陸沉在耐心等著生米煮成熟飯的期間,直白無誤地告訴賀小涼,陳平安送出手的兩顆蛇膽石,他和她的各佔其一,這就如同一條河的兩岸,而那幾張藥方,尤其是「陸沉敕令」四個朱印,則是一座橋梁。

雖然這是陸沉的一樁深遠算計,其實談不上什麼惡意。

恰恰相反,這才是陳平安離開小鎮之後,氣運一事,能夠否極泰來的一半原因,一半是本命瓷破碎,次次吸引機緣卻次次錯過,只是靠著天生命硬,靠著一股子娘胎里帶出來的 勁,或者說作為關鍵棋子的特殊身份,硬生生熬到了大局落定,等到了後續冥冥之中,一些無形之中的天道補償。

至于另外一半,就是他陸沉的手筆了。

可能齊靜春早已看穿,但是願意順水推舟,相信陳平安吉人自有天相,懂得取舍,故而樂見其成,看不見的人,如陳平安自己,自然毫無察覺。

因為橋梁搭建而起之後,陳平安與賀小涼出現了一種玄之又玄的牽連,福禍相依,一起分攤。

所以說,陳平安分去了賀小涼足足半數的福緣!

話說回來,尋常人接納這份機緣後,說不定早就暴斃了。

若是命薄如紙,別說是傾盆大雨,一滴雨水就給打穿了。

或是哪怕命很硬,卻一意孤行,什麼都敢拿都敢要,有些看似很小的因果,最終來得排山倒海,別說是福祿街的青石板路,就是西邊大山都會被摧毀得半點不剩。

陸沉初衷並無惡意,但是至于陳平安會不會被撐死,因福生禍,陸沉是全然不在乎。

事後證明齊靜春看錯了人而已。

听過了一位道家掌教的泄露天機。

賀小涼在那一刻,始終心如止水的心境,終于開始出現破綻,如鏡面出現裂縫。

她心知肚明,一生順遂、洪福齊天的那個賀小涼,走到了一處崖畔,是契合大道逆流而上的宗旨,破鏡重圓,從此一步登天,還是一步跨出去,墜入萬丈懸崖,粉身碎骨,只在她接下來的一步之間。

而且哪怕選對了,也未必能夠像之前的修行,那麼一日千里,毫無阻滯。

當時已是她萬事如意的人生中,最為險峻的時刻。

尤其是那種身不由己、淪為棋子的感覺,糟糕至極。

修行,可不是為了去當一個大人物的牽線傀儡,哪怕這個大人物是陸沉,是青冥天下的一教掌教!

比起之前的那一次,還要讓賀小涼感到心煩意亂。

在她十四歲那年,她成功斬斷赤龍的那一天起,少女賀小涼就發現師父看待自己的眼神,變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單純的少女開始知道,那種會讓她感到一絲不舒服的眼神,已經不單單是長輩看晚輩的慈祥,而是夾雜著男人看待女人的意味。

但是當時掌教祁真正在閉關,神誥宗上下緊張萬分,

在她離開神誥宗去往驪珠洞天之前,老人便直截了當與她說了,打開天窗說了一番亮話,要她做一對道侶!

老人還說,他為了她,甚至可以離開神誥宗,做一對逍遙快活于高山大澤、不用計較世俗眼光的野鴛鴦,若是賀小涼不願顛沛流離,那也無妨,大不了繼續做表面上的師徒,暗中結為道侶,老人保證那部闡述雙修大道的殘卷,可以讓師徒二人都躋身上五境,絕非拙劣下作的房中術、采陰補陽之流。

賀小涼不願意。

而且沒有任何虛與委蛇,若非當時老人沒有把握無聲無息地拿下她,恐怕早就出手了。

這才有了去往驪珠洞天的那趟遠游。

因為有些風景,賀小涼只想獨力走到山巔,親眼去看。

其實對于什麼世人眼中的雙修之法、什麼悖理風俗的師徒道侶,賀小涼並不是那麼看重,也無多少偏見。

賀小涼只重大道!

道家真正上乘的雙修秘術,其實遠遠不是凡夫俗子誤以為的那般不堪,

是性命雙修的一個旁支,甚至不會被劃入「也是道」的諸多旁門左道當中。

旁門左道,之所以听上去貶義,其實在山上練氣士而言,無非是無法直達上五境而已,一樣是了不起的登山大道。

在賀小涼從大驪返回後,那位授業恩師,徹底撕去慈祥長輩的偽裝,循循善誘,言語脅迫,憤懣恫嚇,手段百出。

賀小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應對得從容不迫,但是內心深處,她覺得有些可悲,因為她知道這就是老人所選的大道,但是太小了,太偏了,她不願意陪著老人,走這條盡頭處風景遠遠不夠壯麗的狹窄道路。

之後,風雪廟陸地劍仙魏晉進入南澗國,老人誤以為是賀小涼請來的援手,一時間收斂許多,不曾想賀小涼拒絕了魏晉,魏晉渾渾噩噩,醉酒騎驢遠去江湖,這讓老人只覺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是好事多磨,那個與他輩份相當的年輕道士,修為不高,卻敢庇護賀小涼,跟他當面叫板,還撂下一句令人背脊發寒的狠話,又讓老人進不得退不得,十分為難。可說來好笑,那個家伙很快就匆忙趕往中土神洲,匆忙到只能跟賀小涼有過一場私下談話,不管如何,賀小涼並非像外界所想那般,依附于小師叔,而是選擇勾掉神誥宗的在冊道籍,這讓老人覺得柳暗花明又一村,機會終于來了,但是掌教祁真對此頗為寬容,力排眾議,不追究賀小涼的背叛宗門,其余一干神誥宗長老,雖然幾乎人人憤懣,覺得宗門養了一條養不熟的白眼狼,但是既然掌門天君都發話了,也只好作罷,只有賀小涼的師父,想要下山「詰問」于她,依然被祁真勸回山門。

說是勸回。

其實當時已經跟隨陸沉去往大驪的賀小涼,听聞消息後,她比誰都清楚,掌門祁真一定是強行攔阻了老人,說不定還是大打出手,才將老人打回了自己府邸。

因為一旦沒有了她,老人那條原本早已風雨飄搖、破敗不堪的大道,就要徹底斷絕。

以老人執拗的性格,絕對不會就此罷休。

但是注定一切徒勞。

因為她身後站著陸沉。

是一個能夠對天君祁真隨意發號施令的存在。

賀小涼思緒萬千。

一直沒有回答陳平安的問題。

陳平安便只好安靜等著。

「陸沉再深謀遠慮,也不過是順勢而為。」賀小涼突然眼楮一亮,猛然站起身,似乎解開了心中某個死結,「原來緣來,就是天作之合。」

但是賀小涼又驀然心神顫抖起來。

她依稀記得,第一次見到少年,只看出來了有緣卻緣淺。

這才是她的大道本心。

但是為何現在卻會覺得緣來緣深?甚至還會覺得是「天作之合」?

這還是陸沉這位道家掌教的推衍計算!

果不其然,心湖之中,有個懶洋洋的嗓音略帶笑意,「不錯,能夠想明白這一點,說明經此一役,捫心自問之後,你交出了正確的答卷,你的心鏡裂縫已經彌補齊全,哪怕是將來再有重創,也不至于像今天之前,極有可能一裂即碎,接下來,你可以去往俱蘆洲闖蕩了。」

「事先說明,貧道可沒有偷听偷看,只是之前早早在你心湖埋下了一點東西,當你得出答案後,就會解開,貧道便能知曉了。」

「不說這些,那麼最後,貧道又有一問需要你捫心自問,你應該如何處置陳平安呢?」

「嗯,這麼說話有些文縐縐了,不是貧道的一貫風格,不如換成‘賀小涼,模著你那深藏不露的胸脯,問一問你的良心,要不要斬草除根,將你眼前這個暫時不知緣是善惡的……有緣人,一掌拍死,以免心結成死結,壞了將來的大道根本’?」

容顏極美的年輕道姑,望向坐著的少年。

她面容潮紅,她眼眸冰冷。

陳平安與她對視。

如墜冰窖。

腰間養劍葫內,初一和十五蓄勢待發。

殺不殺少年?

好像都會是陸沉的意料之中,算計之內。

第一次,是賀小涼要過自己那一關,這一次,則是要過道家掌教親手布置的一關,當然陸沉不會傾力而為,否則就跟直接殺人無異了,他顯然對賀小涼是寄予厚望的,不至于自己打自己耳光。

貌美道姑第二次捫心自問,森寒眼神,逐漸變得媚眼如絲,更不用說臉頰緋紅,讓她那張原本端莊的容顏,變得讓人感到極為陌生。

只是心湖之上,漣漪大振,驚濤駭浪,苦不堪言。

陳平安一言不發,死死盯住那位言行古怪的神誥宗道姑。

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傳說中擅長蠱惑人心的狐妖,變幻成了賀小涼的模樣,否則怎麼可能判若兩人?

但是直覺告訴他,他們之間,生死一線。

賀小涼情不自禁地雙手扶住桌面,滲出汗水,鬢角青絲絮亂。

賀小涼心扉門外,一聲嘆息,輕輕響起,像是強行壓下了賀小涼的心湖洪水,「賀小涼,其實貧道早就給出答案了,只是你被大道蒙蔽心境,你殺也好,貧道會攔住,不殺也罷,貧道也不強求,都可以通過此關,偏偏你既拿不起,又放不下,渾渾噩噩,最後還做了一個最壞的打算,竟然想要殺了陳平安,再與之冥婚,既可斬因果,又自認無愧,真是可笑至極,如此功利手段,真能助你通向山巔?你有沒有想過,人家陳平安為何事事坎坷,卻能夠活到今天,你事事順遂,資質卓絕,偏偏連這最容易邁過的門檻,都走不過去?」

賀小涼這位在一洲之內高不可攀的真正仙子,頹然坐在凳子上,腦袋趴在桌面上,面如春潮,大口喘息,那雙眼眸之中,竟然有些水氣,霧蒙蒙望向對面的少年。

眼神之中,既幽怨又愧疚。

殺意全無。

看得陳平安一頭霧水。

怎麼?

我沒欺負人啊,這不養劍葫里的飛劍還沒出呢。

再說了,就眼前賀小涼那麼大一位練氣士,自己就算初一十五盡出,甚至是加上做樣子的降妖除魔,也是一個輸字和一個死字。

賀小涼久久回神,霧氣漸無,春潮漸退,心神大定,她站起身,對少年笑了笑,她總算變成了陳平安初見的那個神仙女子,白鹿作伴,仙氣裊裊。

她斬釘截鐵道︰「陳平安,等到你哪天死了,就會是我賀小涼的郎君!」

她最後,竟是堅定了一半的本心,做出了最早的那個決定的一半。

不殺人,卻結緣。

心湖之上,陸沉的嗓音低沉渾厚,帶著不加掩飾的贊賞,緩緩響起,「福生無量天尊。賀小涼,即刻起,你已入貧道陸沉門下,為嫡傳弟子第六,可在俱蘆洲開宗立派。」

陳平安呆若木雞,下意識月兌口而出︰「賀仙師,你說什麼?是不是我听錯了,不然你再說一遍?」

什麼死了什麼郎君的。

陳平安愈發確定,眼前這個「賀小涼」,多半是喜歡搗亂玩笑的山野狐魅。

賀小涼有些羞赧惱火,瞪了一眼佔自己便宜的陳平安。

她深深望了一眼陳平安,然後就此離去。

陳平安始終坐在原地,眉頭緊皺。

似真似假,如夢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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