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時隱時現的星 (七)

他慢條斯理地摘著手套。

白手套緊貼著手,簡直像他另一層皮膚。那白色冷冷的,裹在手上森森白骨似的,讓人禁不住毛骨悚然。

「第一,我母親和妹妹無辜,七哥保證我們父子的事情不株連她們;第二,備輛車子,送我們到機場;第三,麻煩七嫂陪我們走一趟,不然我也不知道上了天會不會把我們擊落……七哥至少還帶七嫂上過天,總有點舍不得這個人兒吧?」陸岐說到後來,冷冷地笑著。

靜漪眼看著陶驤嘴角動了動,幾乎算是微笑了。

「阿岐,」他叫陸岐的這一聲,暮氣沉沉的。「看樣子你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托了誰的福才活到現在的吧?」陶驤抬手,指關節蹭了下鼻梁,很隨意自在地往那里一站妲。

靜漪背後又是一陣劇痛。仿佛有什麼穿透了她的背。

陸岐沉默,片刻之後說︰「七哥,你逼我走到這步的。禾」

「我逼你……其他的都不提,你這次折損我棲雲大營一個獨立團的兵力,我沒把你就地正法已經是法外開恩。」陶驤說。

「清除棲雲大營里大少的死忠,七哥不是一直在做麼?又不是七哥的嫡系,心疼什麼?」陸岐反問陶驤。

陶驤看了他,曼聲道︰「大少的死忠,還是陶家的家將。怎麼效忠,都是效忠陶家。你策動兵變,無異以卵擊石。」

「比起七哥把我父親老部下一舉壓上前線除掉,我不過分。結果橫豎都是七哥受用,七哥看在這個份兒上,也該放我一馬。」陸岐說。

「嶸兒也是這麼說。」陶驤輕聲道。語氣里竟生出一絲輕佻,很有些玩味在內。

「你胡說什麼?」陸岐听到陶驤提妹妹的閨名,厲聲問道。

靜漪閉了下眼楮。

陶驤的聲音听似溫和,卻能很輕易地就撩撥起陸岐的怒氣。

「嶸兒來求過我。」陶驤繼續說。

「陶驤!你這個卑鄙無恥的混蛋!你把嶸兒怎樣了?她不是……你要是動了她,我馬上就掐死程靜漪。」陸岐惱羞成怒。

靜漪身上一震。

陸岐扯著她脖領的手收緊,她喉頭也被扼緊。

「她沒走。眼下好好兒的在陸家別墅里。」

「她早三天前就和我母親帶小崢到綏遠……陶驤,你使詐!」陸岐明白過來,手在抖。

「別慌。嶸兒和小崢,好歹也都叫我一聲七哥。往後我會好好照看她們的,阿岐。不過你都用了什麼人?怎麼我都斷了你的後路,你還在這里和我談條件,阿岐?」陶驤似笑非笑地問。

靜漪只覺得窒息感在加重。

隔著玻璃鏡片,陶驤的影子在一重重地虛化。

陶驤就那麼淡漠地說著話,也叫著陸岐的小名……她使勁眨眼,怕自己昏過去。

「無恥!你敢踫她們,我就把你碎尸萬段!」陸岐怒罵。

靜漪被他的怒喝震的耳朵疼。看到陶驤繼續往前走了兩步。他們倆的距離幾乎觸手可及。

「我踫不踫她們,全在你。」陶驤說。聲線極松弛。「憑你現在,指著什麼把我碎尸萬段?」

陶驤進逼,陸岐卻也沒有後退,槍頂著靜漪的太陽穴,迫的她不得不靠在他身前。病房里的燈忽然全亮了,靜漪閉上眼楮。

陸岐冷冷地說︰「我指著什麼,七哥你看的很明白。炸藥不多,不過足夠我們一起上西天。七哥給句痛快話,到底答應不答應。」

「阿岐,這麼多年,你還是不知道我的作風麼?」陶驤問。

「知道,七哥。所以我才問你,到底答應不答應?若不答應……今天我們就同歸于盡。在這里的都算上,陶家有五口。七哥你也在,不枉我和七哥這麼多年的交情,臨走拉七哥一道,黃泉路上有伴。」陸岐低聲道。他忽然輕笑,「不過,七嫂出了事……下面會怎麼樣,七哥你是知道的吧?七哥玩慣了借刀殺人,這回我也來用一用。」

「車子就在樓下,隨時可以走。」陶驤說著,轉了,緩慢地踱了兩步。

龍行虎步,威風凜凜,絲毫不見焦躁,也不見迫切。

倒是陸岐的呼吸重了,而他的手下,手中的槍對準了陶驤,這是千鈞一發,只等陸岐一聲令下……靜漪心跳都在此刻停止了。

她抬眼望去,面前都是烏黑的槍口。

不管是誰先下令,她都有可能成為蜂窩。

「我親自送你走。」陶驤低頭點了支煙,仍是背對著這邊的,說︰「但是走之前,阿岐,我有幾句話也想問你。」

陸岐頓了頓,說︰「我是反對的。」

陶驤沉默片刻,說︰「我信你。」

「怹是我父親,我只能服從。」陸岐說。

陶驤轉身看著他。

只這一眼,靜漪莫明就覺得四周有冷風旋轉著。她幾乎同時感覺到,身後的陸岐也被這一眼煞到了似的,呼吸都停滯了。

「去秋司令遇襲。」陶驤彈了下煙灰。

「是。」陸岐說。

「筱玉仙?」陶驤問。

「是。安插在二哥身邊的。哪知後來都有了點真心,不肯再對二哥和陶家不利。可她知道的太多,不得不除。」陸岐斬釘截鐵地說。

靜漪看著陶驤,他也沒有什麼表情。似這些都已經在他心上,只需要一個個印證,好讓事實更加清晰。

陶驤沉默片刻,問︰「段奉孝可知道?」

「不知道。」陸岐頓了頓,「七哥還要仔細問麼?我時間可不多。」

靜漪听著陸岐說著最後這句話,忽覺得不祥。

陶驤一松手,香煙落在地上。

他一邊解著身上的槍套,一邊揮手,讓圖虎翼等人後退。圖虎翼看著他的手勢,帶著人步步後退,不一會兒,病房門口便空無一人了。

「七哥執意如此,恭敬不如從命。」陸岐說。

「不用。」靜漪輕聲說。

陶驤看都不看她,槍套重重地落在地上。雙臂抬高,慢慢轉身,背對了他們。

靜漪緊盯著陶驤。

他背轉身去,說出來的話讓她覺得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他說︰「陸岐,我總要親自送送你。」

陸岐笑了一聲,手一松。就在他猛的將靜漪推開、上前一步槍口抵上陶驤後心時,突然間有人從背後襲擊他。陸岐只覺得脖子後面一涼,在他下意識轉身的一瞬,陶驤猛然間側身,抬腿便掃過來,一把拽住靜漪的手腕子拖過去,將她按倒在地,槍聲大作。

靜漪在身子貼到冰冷的水泥地上,背上那具溫熱的軀體覆著她,壓的她喘不過氣來。

「陶驤!」陸岐聲嘶力竭地喊道。

靜漪想轉頭看,一只大手壓住她的後腦勺,不讓她動。她只能听到槍響,听到腳步聲,听到重物墜地,听到自己如雷一般的心跳……全身都似麻痹了,只能等待著一切都靜下來的那一刻。

「七哥……」陸岐的聲音嘶啞,且發顫。他隨即笑起來。笑聲在安靜至極的病房里飄蕩著,「你真毒……你竟然都不顧她……」

「陸岐,從你們父子安插人到二哥身邊、謀劃暗殺我父親那一天開始,我已經不是你七哥。」

靜漪伏在地上。

涼涼的地面,貼著她的額頭,一股來蘇水味混著塵土,嗆著了她。她忍住,不讓自己出聲。陶驤的手離開了她的背……她仍覺得有什麼壓著她。

「你雖一心替陸大同報仇,我念著往日的情分,若你安分守己,我冒著人說我婦人之仁,也不欲剪草除根。我一忍再忍、一容再容,你果然圖謀不軌,還留著你,已是萬萬不能。這些,我本不必說給你听,可你叫過我一聲七哥。」

「陶驤……莫說你我……是異姓兄弟,就是親生的,你該下手時,可……手軟過?」陸岐大口喘著氣,艱難地說。「……你說是饒我……又怎麼能忘了那些事?」

靜漪听的出來,他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了。

陶驤將她拉起來,讓她面對著自己。他看她一會兒,招手讓身後的馬行健過來。馬行健要扶靜漪,靜漪搖頭。

「也難怪你這麼想。」陶驤看了靜漪,對倒在地上的陸岐說,「陸叔同我父親,相識四十年,乃刎頸之交,到頭來仍三番四次欲置他于死地。他近年做的事,哪一樁你不是看在眼里?今日你反說我毒。我不毒,死的就是我。」

「陶驤……」

「我特為來,也是告訴你。馬家琦已死,你已手刃殺父仇人。」陶驤一字一句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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