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緣深緣淺的淵 (十二)

九哥手中提溜個食盒,裝了些吃的,還有酒。舒籛鑭鍆兄妹三人一起坐了,就在她房中南炕上,小炕桌上擺好了碗碗碟碟,三哥和九哥喝酒,她也少少的吃了點東西。九哥看她屋子里點著燻籠,身上圍著夾被,說她是個風吹吹就倒了的主兒,說好听點兒是病西施,還開她的玩笑,因他們進來時,她正拿了大姐新送給她的一本編織圖樣的書在研究。九哥說,別說能會編一件毛線衣或是什麼,小十你哪怕學會一個手法,我都要到處去吹噓,我家十妹是真正的才貌雙全呢。

三哥听了也笑。

她被兩個哥哥這樣取笑,倒真的不服氣起來。說繡花呢是很麻煩的,這個西洋編織法卻是簡單的很。肯學,再沒有學不會的。

她把書拍的啪啪響。

大姐回天津之前把這本書送她,說是讓她自個兒研究研究,當個事兒做……大姐還說,別悶著,過陣子她再回來看她的。靜漪不想素日只覺得同大姐年歲相差大,姐妹情分不過那般,真的遇到了難處,大姐還真心疼她…瀅…

九哥說她一定學不會。

她便說,就要學會了,織條長圍巾把九哥你的手腳都給捆起來。

九哥說笑著,喝酒便多了些,說,還用你把我的手腳捆起來嗎……這家里,有誰比我的手腳被捆的更緊的呢,就是你,也有從這家里出去的一天…酐…

她和三哥听了這話,都沉默。

她想三哥應該更有感觸些。

在她來說,也知道九哥為了她的事,在父親面前,沒有少受到訓斥……九哥歪在炕上睡著了,還咕咕噥噥的說著什麼。

她看著九哥,知道他再也做不成無憂無慮的少年了……

「覺得冷,燻籠就點上。」之忱見靜漪只是出神,便道。

「不用。我就是看著天兒不好,有點兒沒精神罷了。」靜漪找借口。

之忱看了靜漪片刻,抬手。

靜漪一頭烏發,便是在病中,那烏發散著,一彎青絲垂在身側,上好的黑色天鵝絨似的,鋪在那里,襯得臉色青青白白中,有點子透明。

之忱撫摩了一下她的發頂,拍拍她的額頭。

「漪兒,你要把身體養好。我看你的精神卻是很不好。不拘什麼,只要是有益的、不過于費神的,學著打打毛線衣也好,翻翻英文字典也好。」他說。

靜漪轉過臉來,看著之忱,點頭說︰「好。三哥穿了新衣服,是要出門麼?」

三哥回到家來便換了長衫,就由摩登青年,退回了舊時的影子里去了。

月白色的軟綢,起著細小的卍字紋。簇新。

三哥和九哥身架子都好。穿什麼都好看。三哥到家當晚就來看她,那時候馬靴馬褲皮夾克,英武的很。她也喜歡看那樣子的三哥,還忍不住會想,三哥戎裝的樣子,該有多麼的英氣逼人?

家里沒有三哥戎裝照,因父親素來不喜他從軍……

之忱說︰「姑姑派人來叫我去一趟,說是姑父有事情和我商議。」

「嗯。」靜漪點頭。小啜一口茶。忽的就笑了,「不知道是什麼事?」

「是啊,不知道呢。」之忱皺了眉。

靜漪听母親說過,杜氏母親新近很著急替三哥尋覓良配,可是三哥不松口,杜氏母親干著急也不能把他怎樣……

屋子里靜極了。

之忱微垂著頭,看著烏木地板上,鋪著的簇新的手工地毯。是著名的敦煌毯。敦煌毯,西北……他心里一沉。

外間電話鈴響了,隔了一會兒,翠喜在外面說︰「三少爺,找您的。是段少爺。」

之忱站起來,走到外間。翠喜站在沙發邊,雙手捧著電話,遞給他。

他往沙發上一坐,「喂?」

果然是段奉孝,約他出去喝茶,說是去今雨軒。

之忱輕輕的晃了晃腿。輕輕的晃著。鞋尖踫著茶幾上垂下來的金色流蘇。柔軟的,好像短短的金色瀑布一般。

听著段奉孝說完,他只答應了一個字︰「好。」

他擱下電話,又拿起來,撥了號碼,說︰「預備車子。半個鐘頭後我要出門。」他站起來,走進內房去,看著靜漪,「奉孝約我喝茶,你和我一同去,也出去散散心。」

靜漪看了眼窗外,細雨霏霏的。

她點頭說好,丟了手上的棋子,就去換衣服。

之忱踱到外面去,等著靜漪換衣服。他親自交代喬媽去稟告太太和二太太,就說他要出門,帶著靜漪一同去,請她們不必擔心。

喬媽答應著去了。

之忱站在廊下。

杏廬應是程家水最多的一處院落。四面環水的宅子,形狀像是飄在泉上的兩朵杏花。水中汩汩的冒著的就是泉眼,湖水透明清澈,水中假山錯落有致,綠苔斑駁;牆邊岸上,杏樹柳樹環繞。到了春天,想必是綠柳如絲,紅杏似錦,該是杏廬最美的時刻吧……此時雨絲霏霏而落,打在水面上,之忱看的有些發呆了。

家里水多。跟父親的喜好有關。從前家里的園子,也養的活水、靜水處處都有玄機。

他們小的時候,因家里這麼多水,大人們總是看的緊,就怕一不留神有危險。他記得先前帔姨的住處也像這樣子,有大片的水。有一次他去,就看到靜漪爬到假山上。那時候靜漪還只有五六歲,頑皮的很。青苔濕滑,他擔心她受了驚嚇掉下去,屏住呼吸看著她一步一步往上……原來是追一只花臉的貓咪。很小的小貓咪,茸毛未退,也是爬兩步,回頭看一眼靜漪,好像跟靜漪在玩捉迷藏。

他倒被那幅景象給迷住了似的,只管看。

不知道帔姨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她驚叫「漪兒,小心」!

其實她不叫還好,那一叫,靜漪腳下一滑,翻身從假山上滾了下來,直接便落入了水里去。

他立即月兌了鞋子,縱身入水,朝著靜漪撲騰的地方游過去。岸上帔姨等人焦急的叫著什麼,他听不清楚,只看著眼前那一點白色的小衫子,在碧水窩子里浮著,小小的手臂張著,一沉一浮……他終于將靜漪抓在了手里。

家僕紛紛跳下來幫忙,他費力的把靜漪托上了岸。

看著帔姨抱著靜漪在懷里,顯然是嚇壞了,靜漪卻只是咳著……事後帔姨有好久都不準靜漪亂跑,還讓看媽寸步不離的跟著靜漪。那只花臉的小貓,一養就是十來年,直到老死……

「三哥。」靜漪換好了出門的衣服。

也就是月白色的短衫,黑色的裙子,白色的絲襪,黑色的系帶漆皮鞋,手臂上搭著一件黑色的開司米薄毛衣,拎了一個小巧的手袋。

這麼清爽的打扮起來,就是漂漂亮亮的一個女學生。

只是有些瘦弱,顯得難禁風雨。

之忱說了聲︰「走吧。」

車子已經按照之忱的吩咐停在二門外。

「去今雨軒。」之忱上了車,說。

車子晃晃悠悠的開出了程府。

出大門的時候,門口當值的家丁特地過來問候他們。見到靜漪在車上,特別又給十小姐請安、問十小姐這是去哪里?

司機代答了。

等車子開出大門,之忱倒笑了,看看靜漪,道︰「日後要往外跑,就更難了。」

靜漪咳嗽起來。

咳的兩頰通紅。手帕按住嘴巴,喘了好一會兒,她才說︰「三哥,我這個人,微不足道。我知道,不管是程家,還是陶家,看我,都不是一個‘人’……三哥看的該比我清楚。」她說著,將毛衣穿上。

之忱沉默著,說︰「我清楚。」

「謝謝你,三哥。」靜漪笑了笑。她並不能從三哥那里得到更多的話了,況且三哥也不是那樣的人。她也不能指望任何人能挑戰父親的權威而且還能完勝。但是三哥畢竟在這個時候回來了……她說︰「三哥,你要娶個喜歡的女子。像從前的三嫂,多麼好。」

她望著車窗外,不去看三哥——下雨天,石板路上濕濕滑滑的。車子開的不快。擎著油紙傘的行人、拉著黃包車的車夫……冒著雨在路上行走的衣衫襤褸的人,路邊店鋪里叫賣的伙計,偶爾有一輛汽車經過。

司機把車停在今雨軒門前。還沒下車,之忱就看到今雨軒門前戒備森嚴。他禁不住就皺了下眉。

靜漪並沒有發覺什麼異常,但她看到今雨軒門口東西兩側各有荷槍的衛兵,「咦」了一聲,低聲道︰「段二哥現在出門都這樣的嗎?」

她也略皺了皺眉。心想段貴祥當日也不過如此,怎的段奉孝擺這樣的排場?

「這倒沒有。」之忱說。前幾次相聚,段奉孝也只是身邊警衛多一些。

他讓靜漪一起下車。

門口的衛兵見到之忱兄妹,「 嚓」「 嚓」兩聲,站直了,沒有敬軍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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